第二周观察笔记:人物素描

2007-11-23 02:07 | 莫殇的幻觉

人物素描

07年11月9日

一、

卧室床脚那儿有一个成人半腰高的长柜子,上面放了台小小的电视,还有放录像带的机子,另外还有一个不记得牌子的插卡带的游戏机。小霸王或者红白机,无非这两样。

他总坐在床脚那儿,两眼有神地盯着小电视的屏幕,手里紧紧捏着游戏机的手柄,打得最多的是魂斗罗和俄罗斯方块儿,还有炸弹人啊坦克啊什么的。我的记忆里,他没有比那更专注的时候。

我常常在床上蹦来蹦去,嘴里大声嚷嚷着“给我玩给我玩”,多数时候他都暂停一下,回头笑眯眯地说“等会儿等会儿”,心情更好的时候愿意带我玩,魂斗罗,我总是在玩到前两关的时候就把命都丢光了,以后的几关里,特别危险的地方他就让我“先死着”,等他单打独斗过去后才把命借给我。无论什么游戏,危险的时候他总是拽着手柄恨不能把里头的小人儿拽过来,上半身总是不由自主地左右晃动。他紧紧抿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如果不幸身亡,他就会一拍大腿:“哎呀,”然后还是笑眯眯地,露出两个大大的酒窝,转头埋怨我:“都怪你,你要不在这捣乱我就能打过去了。”如果能有惊无险,整个身体就一下放松下来,不多会儿,就又无意识地紧张起来。

那时候我还在上学前班。

二、

还是学前班,忘了是哪个科目的考试,当时完全没有分数的概念,回家极其兴奋地把卷子一递:“妈妈,30分!”我妈的反应记不清了,但可想而知,秉着“三岁看到老”的想法,她充满了惊讶忧心和失望。

他走过来,仍旧是笑呵呵的样子,佯装用力地拍了拍我的头:“怎么才考这么点儿啊?不行啊,以后给我考一百,每次都得考一百。”

三、

洗澡的时候花洒里的水流太小,忘了家里谁说墙边儿那个开关有“抽水”的效果,于是想都没想摁了开关,忽然整个厕所都黑了,我偷偷扒着门缝往外看,家里一下没电了。没多想,继续洗澡。

洗完澡出来家里已经来电了,他坐在沙发上,很凶狠地说:“过来!”
“你洗澡的时候动过什么没有?!”他的嘴略微有点嘟起,是一道往下弯的弧线。眼神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冷酷。
“没有啊?”我虽然害怕,但还是很理直气壮。
“还说没有!”他吼着,不由分说地一把拉我过去,巴掌已经重重落在我身上。
我已经咧嘴哭上了,但仍然倔强地喊:“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他气极,脸撑得有点发红,眼睛瞪着,简直是暴怒了。又打我,一边吼:“你什么都没动怎么就能停电啊?!还不承认!一摁那个开关就跳闸,不知道吗?!”

我回书房写作业,默默掉眼泪儿抽鼻子,觉得自己无比委屈,死咬着嘴唇,恨他恨得不行。忽然我妈推门进来了,兴高采烈地说:“宝贝儿,妈回来看你啦!”我站起来转身就扑到我妈怀里嚎啕大哭,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跟她诉苦。

记忆中他们因为这事大吵一架。我这个罪魁祸首躲在书房里写作业,假装事不关己。那年我小学二年级。

四、

他来市区看我,开着他的农夫车载我去诊所摆弄我箍过的牙齿。一路高高兴兴。我问他:“干嘛不带我妈一起?”

他笑眯眯地开着车,还是那大大的酒窝,在脸颊边浅浅地陷下去,玩笑似地说:“就是不带她,带她有什么好。”

听完这句话,我忽然莫名地悲从中来,扭头对着窗户,眼睛看着窗外倏忽而过的景物,眼泪啪嗒啪嗒地落。

我小学四年级。

五、

隔了很久,他又来看我,载我去吃肯德基。旁边很多人端着一盘食物来来去去,他坐在我对面,眼睛看着别处,有点心不在焉似的。但其实,他大多时候都是一副心不在焉超然物外的神情,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时时陷入沉思,但看着总是温和而谦逊的,无论跟谁说话,总是笑眯眯的样子。

我问他:“你爱过我妈么?”
他回头来看我,脸上又浮现了那种谦逊疼爱的笑容:“大人的事儿你不懂。”
“我就问这一句。”我有点过分冷静。
“她是很好的女人,比大多数人好,比你想像的还要好,不要总跟她吵。”他的笑容丝毫不动摇。
“那为什么?”我底气不足。

他不笑了,但表情仍旧温和,眼睛往别处瞟。他当时说了很多,但我牢牢记住的只有一句:“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爱情。”
别的大致是说,有时候你找到一个人,他是你能选择的最好的,但他不一定是你心里最好的。还有:我这样的人,也不太相信感情。

我忽然失控了,第一次试图伤害他:“你耽误我妈好久。”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一刻觉得无法面对我,觉得心虚,但他竟还是微笑了:“怎么这样说呢。”这是陈述句,不是反问句。

我觉得昏天黑地,心里充满了愤慨。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你是相信我不会懂,相信我很快会忘记你说的话,还是相信成长需要这样的真相?

小学六年级。

六、

临近中考,他来给我补习。他住在家里,我妈只好住到她公司的宿舍里去。每天我妈给我们做好了晚饭,再一个人坐公车回公司。

初中的学习内容他当然早就不记得了,但他永远只要随意翻一翻我的课本,就能轻松地指导我。我的理科一向极差,从来不听课,很笃定地不打算学,课本到最后总是新的,做每一道题都卡壳,他无法理解。

“这么简单的内容你怎么还记不住?!”或者:“这种类型题不是才刚刚做了吗?!”他最喜欢的语气词就是“哎呀”,很无奈很用力地“哎呀”,总能把我镇住。但镇住跟学会是两码事,我胆战心惊地做一道题,好容易做出来了,经他一眼扫过结果总是错的,反复几次他就开始暴怒,眼睛发红,使劲瞪着,把课本往床上一扔,喝道:“你三年都学什么呢?!”

因为我妈不在,我们又不睡一屋,我总是隔三岔五地熬到半夜,等他关灯睡了,把自己房门一锁就蹑手蹑脚地带好东西出门了,轻轻地打开防盗门,再轻轻地关上,听到“嗒”的一声就知道关紧了。常去的是朋友的小酒吧。到早上直接回学校上课。

开始的时候还总心惊肉跳地怕回到家他已经发现了,但如此好几次,他都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我反而更猖狂起来。一次周六半夜,我如法炮制,只是在茶几上留了一张条儿:爸,我去买早点,很快回来。还专门写下早上6点多的时间。

早上顺路在家楼下买好了早点,回家的时候还很早,他已经靠在沙发上,开着电视。似笑非笑地问我:“去哪儿了?”我心里一紧,慌忙把手里提的早点扬了扬:“买早点啊。”

“你这条儿是啥时候写的?”他反而微笑起来。
我心里知道事情败露,仍旧嘴硬:“那不是写着嘛。”
“我凌晨3点多已经看见这条儿在桌上了啊。”他依然悠闲地靠着沙发,懒洋洋不愠不怒的样子。“你这样今天还怎么复习啊?”
我知道没有什么好瞒的,他的样子也让我松一口气,胸有成竹道:“肯定没问题,我精神好着呢。”

学不到两个小时,我下巴已经磕了书桌好几次。他开始还说:“快去洗把脸。”后来见我实在困极,很无奈又颇有些失望地叹口气说:“你还是去睡觉吧,这样根本学不了。”我如获大赦,赶紧躺上床。

中午我妈回来做饭,我在屋里昏沉之中听见她问他:“怎么还睡着呐?”他说:“周末就该使劲睡,她最近休息不够。”

他在这类事上一向很宽容。但我不能理解,他一次也没有问过我夜不归宿到底是去了哪里,去干什么。到底是他从小也是这种脾性,也有过不羁叛逆的时候,还是他根本漠不关心。

七、

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小时候还能对他盖棺定论地说他是个智商很高情商很低的人,能说他一直活在自己的理想国里,能说他没有责任感,能说他感情淡漠过分疏离,但越长大,反而越茫然。

我没能进入他的世界。大概从来也没有人能够进入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