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百合花都是纯白

2007-12-20 16:57 | rephyna

  桃花三百里,杏花五百里,李子花七百里。

  我和她的家乡,旧时候模样依稀。

  我和她同在西南的一个小城读书,学前,小学,初中,一路同班上来。我是很好的学生,她也是,学习努力,读书用功,深得老师赞赏那种。每每我找她借书,她找我问数学题,很和谐的样子。不过我也干过一点不和谐的事,我和她同桌,这样我偷藏了她的音乐书,她上音乐课就不得不和我合看一本书了。课本放在两张拼起来的桌子中间,木头深棕色的纹理清晰可见,课本白色的纸质让人安心的感觉,老师的美声唱法让人必须强忍着不发出笑声,下面无视讲台上陶醉中的老师的同学喧闹成一片。

  但我感觉教室静寂没有风,她的长睫毛每每微微颤动。

  中考她考上全市最好的一所中学,我也是一样。在每个认识的人眼中,我能读到笑意,连我们一同去向初中的老师问好时候,我甚至也从老师们的笑容和眼中读出了善意的祝福。所有人都认为我们将来会在一起吧,顺理成章地。

  我也这么想,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吧,顺理成章地。

  全市最好的高中有着良好的口碑和美丽的环境。升旗台前是苏联人遗留下的主楼建筑,二楼的长廊上用四四方方的水泥梁搭建了一溜长长的葡萄架,夏天葡萄叶绿影婆娑。我有些霸道地要求她和我一起去葡萄架下读书,理由是“教室里太热而且吵”,并准备了一套说辞,但是我的说辞没能派上用场,她像有些愕然,又有些惊喜地答应了,这令我异常开心了一阵子。

  夏天的葡萄架绿得犹如教科书中散文描写的样子,或者是其不能表达的美丽。我想它们一定吸收了很多阳光,制造了很多叶绿素。她坐在葡萄架下写物理化学作业,偶尔也写作文。水泥条的板凳很硬,她就用写过的草稿纸垫上,试卷期末还要复习,我们都会留起来。写一段,她念给我听,我觉得不妥,再修改,不过她总写得很快,我从心里佩服。这时候我就会想:“没什么的,我的数学比较好”之类的,想一想,也就无所谓了。

  有一次她念刚写了一半的作文给我听:“家乡总是桃花三百里,杏花五百里,李子花七百里,总是美丽……”

  我建议说:“这有些夸张了,我们这里虽然有桃花,但不多,有李子花,但是没有那么多,杏花我不认识,好像柑子树倒不少,但没见怎么开花。”

  她似乎有些不高兴:“……是吗?我觉得倒是不少呢。”

  然后她看着葡萄叶不说话了,脸别向一边。我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的睫毛微微颤动,我心里忐忑如小鹿乱撞,怕她生气,又有些后悔,终于决定胆大妄为一次,一下子抓住了她还拿着签字笔和作文本的手。

  她明显被吓到了,或者说是吓呆了,这样我就得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强行吻上她的嘴唇。

  于是我们就成了一对半地下,或者说半公开的恋人。

  我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下去,夏天的天气总是晴好,葡萄架下总是荫凉,日子像永远没有尽头。然而在高三那年的夏天,阳光异常刺眼的一个中午,我在葡萄架下没有看见她。

  后来她也没有来上课,我去了她家探看,她奶奶说她爸爸在外面跑运输,然后车翻到了几米高的沟里,连人带货一起。她妈妈早不在了,她说要去深圳打工,就和一个大她几岁的同乡一起上了去深圳的火车。

  她奶奶说,她走前说:“我不想离开他出去,但是没有办法……”

  我没有考上想读的大学。

  读完省里的一所大学后,我回我的高中母校任教数学,昔日的老师,今日的同事们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惜,我装作不知。后来本校又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教英语,笑容嫣然的一个姑娘,脾气很好。家境也相当,我去她家见过家长一次,对方父母很和蔼而有修养,是好相处的人,我也打算下月让她来家里和父母见上一见。

  改完学生错误百出的数学作业“……现在的学生真是不如我们那时候了”,我伸了伸腰,去开门。从防盗门中往外看了一眼,是一个不认识的长发女人,先开门再说吧,我打开门。

  走廊昏黄的灯光下,女人眼神憔悴,大波浪的卷发乱七八糟地垂落在脸上,眼圈很重,皮肤很差,拖着一个旅行箱。我不记得有认识这种类型的人物,但是“是我……”女人轻声说,眼泪从她脸上笔直地流下来。

  是她。

  我收留了她。

  然而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她喝大量的啤酒,我的工资有限,啤酒都是劣质,而她一边酒气熏天地抱怨啤酒不好,一边又在狂灌劣质啤酒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扇她一耳光。忍耐多次后,我终于在她不着边际的抱怨中爆发了,给了她一耳光,随即她和我扭打起来,但她力气有限,很快被我制服,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夜晚她睡着的时候,我发现她身体上清晰的烟头烫伤的痕迹。

  然后这天到来了,下班回家后,我发现她在翻我的抽屉,所有教案被翻出来,横竖地扔了一地,我问她,你在干嘛。

  头发披散在脸上,她大声说:“为什么连喝酒的钱都没有了,你还是男人吗?”

  一刹那我觉得我从头顶到脚底被整个点燃了,我用尽平生的力气,狠狠给了她一耳光。我以为她会和往常一样上来撕扯,然后哭。但是没有。

  她缓缓举起一只手摸脸,像是在体味火辣的疼痛般,睁大眼睛定定看着我,眼泪笔直地流下来。

  然后突然冲过去打开门,穿着拖鞋就冲进外面茫茫夜色里。

  我茫然呆立了半天,但很奇怪的,没有想到要去追。

  她不会再回来了吧。

  我知道,我的家乡从来就不是桃花三百里,杏花五百里,李子花七百里的。

  现在不是,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爱过她。

  而现在不爱了。

  所有的百合花都是纯白,容不下一点污垢,所有的栀子花都是芳香,容不下一点肮脏,所有的眼泪总是透明,如同永远无垢,而我的天使,已经堕落,不回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