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候鸟080927】

2008-09-27 00:03 | 林柯





鸟类迁徙,是个关于承诺的故事,归来的承诺,历经危机重重的数千里旅程,只为一个目的——生存,候鸟的迁徙是一场生命的搏斗,在过程中经受磨难,体味痛苦,注视新生以及希望,迎接孕育还有死亡。

它们的历史远远早于人类的历史,它们在大恐龙的上空被孕育,看到翅膀下大陆漂移,海洋干涸,冰川开花,它们看到热带的天堂变成沙漠,冰冻的土地变得繁茂。百万年之后,它们看到一种哺乳动物用他的后脚竖立起来,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改变着这一星球的外表,对鸟类来说,困难与日俱增,但它们继续每年两次的往返,逃离剥夺它们食物温暖的严冬,寻找着永久的夏天,这些地球的伙伴们借助翅膀的力量,征服天空、陆地和海洋……

因爱起飞,为爱降落。


“这其实是沉重的飞翔往返,这名字并不如看上去那般浪漫。”

——候鸟...080927

1.

9月11日,突然很早醒来,一反常态:醒前没有做梦,醒后头脑清楚。开机,马上就有短信,老姐的。

爷爷不行了,大伯说正在抢救。

闷了几秒钟,想起方才,觉得多少是种感应,拨电话回去,老姐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说爷爷刚才被大伯扶着坐起来洗脸,痰进了气管,立刻呼吸停止,心脏停跳,抢救了一阵,现在只有心跳,呼吸没有,要靠呼吸机维持。
说完电话两头我们都沉默很久,无话可说。

九年前我痛哭流涕,八年前我发愣发懵,两年前我哆嗦不止,现在我只皱着眉头,狠狠地挠了挠头皮。然后说,我回来。

习惯,不是个东西。

写了要办的事情,点清要带的东西,收拾,洗漱,赶去公司交接工作,请假,和问起的家伙们笑说回去过中秋。老姐来电,告知帮我订好了机票。出公司胡乱吞碗馄饨,打的前往机场。时间尚早,在宽敞且从无归属感的机场坐着,给那边的几个家伙发短信,内容简单。

爷爷病危,我回来了。

起飞,座位靠窗,扭头看外边立体感甚强的云朵发愣,惯有的实在是没有什么亲和力的一副死相。

爷爷肺积水,住院一月有余,积水抽完,炎症基本消除,虽然姑姑姑父还有大伯寸步不离,悉心照料,只是老人高龄,不堪病痛,身体状况让人担忧,只盼身体稍好即可出院,哪知今天如此……


成都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沉沉不见阳光,出站口水泄不通的接机人群依然不会有人为我等待——等待不在此处。打的前往医院,下车碰巧遇着大伯,一同上楼。医院还是医院,安静,安静背后暗流涌动。电梯在二楼停着开了一次门,妇产科,新生的孩子们在眼前晃来晃去,活力无限地哭闹不止,门关上,四周复归沉寂,来去冲击匆匆,心生喜爱之后,眼见前面大伯花白的短发,顿觉丝丝凄凉。

病房里家人围坐,打了个招呼往病床前赶,老人微闭双眼,口鼻插着气管和废液袋,以为只是半睡,叫了几声,不应,才听家人说完全没有意识。老人脚上打着点滴,旁边血压器心电计氧气瓶呼吸机一应俱全,如此这般,常人哪堪消受,握起爷爷的手,也肿得好似馒头,心里不是滋味。

休息一阵,开始商议各项事情——不得不商议的事情——接下来怎么办,如果老人去了,又该怎么办,这样的心情,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不是个东西。

老哥在国外不能马上回来,这次的决定,姑姑他们全权交给老姐还有小妹和我——他们的孩子们,已经到了可以担当的年纪。一家人就着病房的阳台坐了一圈,一直一个人过活的我突然有昔日家的感觉,即使来的多少有点无奈。

我们三人一致决定,即使如医生所言,24小时后老人没有复苏迹象即可判定没有生还希望,也要再看看,不管用什么药物,哪怕是一厢情愿的丝丝希望,也不放弃。这不是口号和矫情,这个时候,我们直面内心,无所顾忌,等待着奇迹。

接下来是残酷和现实的考量,爷爷如果挺不过来,下一步做何安排。商议后,小妹等人回都江堰等消息,老人真的一去,马上联系她开始搭建灵堂安排祭奠事宜;这边仍留当初照料爷爷的人手,外加我,到时候马上需要为老人清洁身体,购买及穿戴孝衣等物,并联系都江堰的殡仪馆前来接运遗体,一切完毕回都江堰汇合。

落叶归根。

商议定后留下人手,其余去吃晚饭,期间留守的老姐来电话,说爷爷开始发烧,42度,需要毛巾和冰块物理降温。买了毛巾,冰块却找不着。好歹寻着一家奶茶店,告知情况,店主听是救人性命,二话不说,虽然只有贩卖的沙冰原料,也悉数倒给我们。

回了医院,给爷爷敷上毛巾包裹的冰渣,众人皆无言语。一时间只机器响动,老人胸口随呼吸机运作一起一伏。这依旧是静悄悄的病房,这依旧是静悄悄的生命流逝。

姑姑念我一日奔波劳顿,今天仍留下姑父大伯守夜,要我先回去休息。回去?回去,一宿无眠。

2.

第二天一早,和姑姑赶到医院。医生已来查过病房,爷爷一边的瞳孔已经散大,自主呼吸已经完全没有,24小时已过,没有丝毫动静,医生怀疑已经脑死亡,整个人唯有心脏在机器和药物作用下维持基本跳动,循环很差,尿液量不够,血压持续下降,手脚冰冷,身体却仍然高烧不退,昨天的冰渣早已化完……

冰渣不好找,我想到夏天超市卖的液体凉枕,又同姑姑出去走遍附近大小超市,时值中秋,天气渐冷,凉枕早已撤柜,最后无功而返。

换了姑父出去,乘车赶往就近市场,准备在贩卖海鲜的摊位要一些冰,最后回来,说是干脆在专门给海鲜摊位提供冰块的地方买了一些,砍碎赶回来,累得满头大汗,也不敢歇,赶紧包了给爷爷敷上,但愿老人多少能舒服一点,即使现在他一点知觉都不会有。

一天之内并无特别,点滴没了就加,氧气没了就换,血压低了提高药物量,不时给老人翻身,不时凑近叫着爷爷。和小妹通了电话,告知目前状况,依旧达成共识,还要再看看。已经不太相信奇迹会发生,只是不愿就此接受,这是我们根深蒂固的倔强。从多年之前到现在,一直不曾改变。

没有希望,不等于不作为。

晚上我留下来守夜,姑父大伯已经连续照顾了一个多月,两个都是六十好几的人了,不能继续这么着,得换着回去休息,这里就我们三个男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能一齐拖垮掉。大伯死活不愿走,只好叫姑父今天回去。

送走姑姑一家,我让大伯先去休息。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人,开着电视,全然不知在放些什么,只为打发时间,要注意氧气够不够,要注意点滴还有没有,要注意血压下降到什么程度,要注意冰块化了没有高烧退掉没有,要提防心率突然下降,要两个小时松一下尿管放尿,这些那些,我已经驾轻就熟——委实算不得什么好事。

大伯很早就来换我,我知道都睡不着,也不勉强,躺一旁休息。闭上眼睛,旁边是爷爷的呼吸声,机器作用下没有真实感的呼吸声。想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却知道终是徒劳——当去注意的时候,总是觉得已经变得不自然了。

活着,原本就是在这样不经意间默默存在的,类似的东西,还有一些,比如空气,比如时光,比如爱,比如,生命本身。

3.

护士来量了两次体温,烧慢慢退了,辛苦找来的冰块没有白费,多少有点安慰。姑姑姑父还有老姐,一大早就已赶到,医生查房,照例检查后,主治医师和其余大夫交换了意见,也知道我们所有可以做决定的亲属都已在场,便委婉的告知我们爷爷目前判断为脑死亡,心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撤掉仪器,心跳十分钟内就会停止。

看你们怎么决定了。医生这样说。

我和老姐对视了一眼,我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我问医生是否能拖过明天,医生说不乐观。我这样问有我们的考量,只是现在看来,我们想要拖过明天的愿望都不能实现了。

明天是中秋。

医生走后,一家人无言,决定,又是决定。看着床上躺着的爷爷,顿感残酷,他的心还在跳,怎么就这么没了,真的要亲手送他老人家上路?他是否因为有挂念,他放不下什么?还在国外没能回来的老哥?可惜的是,时间不能等人,可惜的是,这到底不是如电视剧所有的那般,不圆满中有的圆满。

两年前我做过一个决定,这辈子头一个让我觉得可以称作决定的决定,我并不后悔,但是我为之伤恸不已,在我看来这决定并未有什么积极的意义,一丝一毫也没有。这一回,同样。

给老哥和小妹通了电话,两人不得不接受现实,也同意我们的想法。大伯留守,姑父开始收拾一些东西,先拿回成都的家里,我联系都江堰的殡仪馆,商议派车前来的事项。老姐去处理工作上的事宜回来,同我和姑姑一道去附近的丧葬店买寿衣等物,又问了其中的一些规矩。

返回医院,殡仪馆来电告知车已派出,姑父返回,遂告知医生同意撤管,姑姑签字。我拉好病房窗帘,关好门,掏出手机看好时间,一家人静静等待。

护士前来撤管,早已是见惯不惊,消毒拔管,手法娴熟。我靠着窗,窗帘缝隙处,成都少有的阳光洒进来,往外看,见楼下依旧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回过头看着眼前一幕幕,有谁知道这里有个生命就这样慢慢逝去呢,而同样我又知道哪里也有生命在这样、类似这样,或者不是这样,却一同在逝去呢。

这终是静默的流逝。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早就以为习惯这样的时刻,可是当看到一根根起着各种作用、当初承载希望的管子从老人身上被拿走的时候,依然清晰地察觉着某种绝望与悲伤,一点点地剥离,褪去,阴霾,当初那些个希望。

再无有多少事情能如此残酷,我清楚为什么了解自己已经麻木,仍旧热泪盈眶的原因;我知道为什么老姐和姑姑不忍目睹、只在一旁等候的原因。

我在看着,我来背负,漫长又短暂的十五分钟,最后的十五分钟,血压的数值在下降,心脏的跳动在减缓,120,119,117,114……92,90,89,87……40,39,36,35……20,19,18,16……


零……


二零零八年九月十三日,阴历八月十四下午三时四十五分,我的爷爷去世,终年八十六岁。我们依旧没能拖过中秋,我们只能错开这个日子,我们只能这样寻求一点安慰,不愿这天变作祭日。


中秋八月十五,是爷爷的生日。


电话通知小妹开始准备灵堂,开始给爷爷清洗身体,穿戴好衣裤鞋袜,我亲自给爷爷包好头巾。一切妥当,殡仪馆车刚好到达,又一同抬了遗体上车,而后领取死亡证明,我们终于踏上车回都江堰,回刚好地震四个月后的都江堰。

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在等着我呢?

4.

开始进入都江堰市区。

两旁房屋依然坚挺站立,路上依然行人穿梭,看上去这座城市仿佛从未遭过什么灾难。然而稍微留意,还是发现记忆里某些地方应该有的房屋没有了,有些看似没有损伤的房屋被打上危房的鉴定,裂缝如藤蔓静悄悄地在上面生长,里面空无一人。

街道两旁临时搭起摊位,人们已经开始经营生意——总要生活——在这个念头下面,人总显现根本的韧性。一切比想象的好,伤疤在不容易看见的地方慢慢愈合,即使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到家,小妹和其他家人已经搭好灵堂,各司其职,一切井井有条。明日事宜也商议下来:小妹依旧负责灵堂内外,大伯和其他家人接待前来吊丧的亲戚朋友,老姐坐镇堂前计划各种安排和记录支配大小开支,姑父按照阴阳指示去购买公鸡和萝卜等法事用物,我和姑姑去公墓联系后天的火化入土事宜。

没有时间忧伤。虽偶尔看面前黑白的、眼里尽是温和的老人的面孔,心里不免隐隐掠过痛楚,也马上收拾心情开始忙事情——我们远比十年前成熟太多。

成熟需要代价。

今晚守夜由小妹老公的朋友们代劳,没有地方住,在亲友停在外边的车子中将就过一夜。半夜过于静,打开车窗望着外边,漆黑,可是就是鼓着眼望着,我知道那里都是什么模样都有什么东西,角落,墙根,我都知道——我清晰地记着它们,即便现在物非人非。

依旧睡不着,下车去了街对面曾经就读的高中——随便进去——墙壁烂做一地再无威风,想起那些个家伙们,曾经逃课翻墙被抓的糗样,地震鲜有的好处姗姗来迟。

山坡上的学校仿佛安静的舔舐着伤口的兽,教学楼空无人烟——学校已经有了新的地址,操场用作了救灾帐篷的搭建地,黑暗中不时传来人们的低语。

现在的新地址有没有这样古朴的山坡和大殿?有没有这里已经倒塌的一仞红墙?定然是没有的了,即使有,时光生成的韵味也不再具有。

我转身,默默地离去……

5.

第二天和姑姑上公墓,地震后的盘山路颠簸非常,极不好走,有些地方不得不走新开辟的道路——之前的被倒塌的房屋盖的严严实实,公墓原有的办公室也如同爆破过一般,临时搭建的办公点,被分成了聚源中学和新建小学遇难学生的接洽点。对面新规划的墓地,整整齐齐地睡着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路旁都是来办理的家长。时过四月,伤痛难以从他们身上平复,已经不再嚎啕大哭,只有呜呜低泣不止和失魂落魄地呢喃——远比嚎啕来得揪人心肺。

上了墓山,台阶开裂处很多,墓碑也是东倒西歪,有些被整个甩在一旁,碎得稀烂。查看一圈,家人们的无事,好歹安心,告知负责人明天的安排,一切妥当。

傍晚开始按照习俗开路,阴阳做起法事,中间有念悼词,说起爷爷一生,原本以为都在感情掌控之中,哪知被刺到痛处——当中提到这几年失去的那些个亲人,想起此前一家人逢年过节热闹欢聚的情景,现今再无有可能如那般模样,不免悲从中来,哭得稀里糊涂。

这是我们共同的痛处。

晚上老哥从国外赶回来,今夜守灵的就是他还有我和姑父,其他人休息。以为一定闷闷的一宿,却在我们三人聊天中不知不觉便过了。姑父从小没有父母,只有哥哥和姐姐,娶了姑姑就安定在了这边,和我们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远比不怎么往来的自家人亲近,看着我们长大,说起老哥小时候,我的小时候,那些趣事傻事,回忆里共同深藏的温馨和暖意,姑父笑得,宛如孩童……

6.

第二天清晨,前往殡仪馆,爷爷的火化和入土,在我们的计划安排下正常进行。老人最后的告别,入炉,火化,亲眼看着一堆白骨出来,碾碎,入盒,立即奔向公墓,将爷爷的骨灰和奶奶的合葬,事情终于完毕。整个过程如此清晰,可是伴着外边不绝于耳的鞭炮声响,一切又都宛如梦幻。

站在山头望着远处奔腾不息的岷江,喧嚣后难以言语的空虚失落,只有这个,自多年前开始,便一直未曾改变。改变的只有人,哪些人站在这里,哪些人睡在这里。

再见,我至爱的你们。

7.

我去了曾经的家。

难以找准以前一幢幢房屋的具体位置,我只是站在一大堆瓦砾上,茫然若失。

我正自嘲自己应该找寻一点积极的因素或存在,却真的发现一株花,在灰白的废墟上异常夺目,叫不出名字,紫红色,像浸透的血,怒放。

因缘一般,然而这毕竟不是什么电影,没有金乌西坠,没有和风细雨,更没有背景音乐和终场字幕。等真正找到这个可以挖掘点什么的东西,我却忘记去想什么所谓积极的意义,我不知道,也懒的去矫情。我只是俯身下去,看那花的根没在各种碎片当中,看着它,并且希望能在灾难后依旧生长的它,于接下来的日子,尽可能地活久一点。活着已经是如此有意义的事情,活着本身。

曾经在老屋即将拆掉的时候,我担心曾在房檐下筑巢的候鸟飞回之时该怎么办,后来我知道它们飞去温暖之地,在那里孕育新生命,并且将带它们回来,这样的过程,是沉重的飞翔往返,远不如听起来那般浪漫,却一直持续,并不因改变而终止。新生命寻觅新地方即可,只要活着,活着已经是如此有意义的事情,活着本身。

这是最后的日子。也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