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烟云记》
2003-04-03 21:41 | mary_c_z
是否曾经,家住秦淮水上楼?
是否曾经,披一肩柳絮,抱一怀藕香,拈一叶梧桐,看一眼新雪?
是否曾经,漫无目的,放歌?
不,不要放歌,漫无目的,在秦淮,请你倾听,倾听水,云,月,每一砖,每一瓦,听一段传说——
说秦淮绿如酒。
说秦淮水无情。
说月冷秦淮,误了三生鸳谱。
莲花奴
你一定知道——
桨声再如何细碎,都搅乱了月影,但你依然这样逆水漫溯
不过,你一定不知道——
每一片残破的月光,都朦胧成一盏灯,灯灯明亮,灯灯重叠,亮起秦淮风景无数。
你不知道。
因为你本身,就是秦淮风景——梦向夫差宫里住,那《涣纱记》中早有定数。
谁也不及你,面似芙蓉肌如雪,静是娇花,行若柳,抱起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提起狼毫,为赋新词强说愁,漾一下水袖,更舞低楼心月,歌尽扇底风。
你,荡舟,于是沉鱼,凭栏,于是落雁。
你是谁?忘记你的名字,只知道你。
见你,念你,听你一曲琵琶。
将军的铁血也凝固,利剑也缠绵——为你,共你。
于是乎,某一天,恸哭了六军的缟素,他冲冠一怒。
而你,从此,成了国贼,成了奴。
你寻一个归处,在何处?
香径尘生乌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
还不如,灯灯明亮,灯灯重叠,串起黯淡的念珠——
且去,且去,吴宫的莲花,莲花之奴。
汉水东南日夜流——如何留得住?
桃花姹
“秦淮绿如酒,此水最无情,我在秦淮岸上住,看尽金陵岁岁春。”
你听她们这样歌咏,夜夜。你不以为然——谁说秦淮水无情?纵然你们被唤做商女,你们的画堂暖阁都近酒家,但你不信这是无情的,只因为有他——
见他,你未乘油壁车,他也没骑青骢马。
共他,默默中有脉脉,恰似秦淮水,绿如酒,能醉人,偏多情,情窦初开,笑靥如花。
何处结同心?都映着朱雀桥边野草花。
何地许三生?全付与乌衣巷口夕阳斜。
王谢堂前燕子,以你的屋檐为家,你共他,结了罗带,结了头发。
一时间,传为秦淮的佳话——
都说你,是商女里少有的贞静人物。
还说他,一宿夜泊近酒家,得了美眷如花。
可这些,算得什么?不过才子佳人,两下牵挂。
似水年华,终淘尽,良辰美景空剩几只残瓦。
可是,依旧看见——
你把妆奁执在地下。
你在筵席上,不顾情面的痛骂——
“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干儿义子重新用,断不了魏家种。”
你是商女,你在酒家。
但是,又如何?你偏不唱玉树后庭,要将那,一腔热血,染得素扇开桃花!
开桃花,开桃花——花姹如火,从那扇子上,一烧到天涯!
柳花仙
板桥赞你“跌宕风流,能度曲”——不错,你娟娟静美,是生就的神仙。
可是,他也说你“相知拈韵,能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因而注定了你的身世,如柳絮,可叹!
猜你一定记得,暮春,在崇祯十五年,那人,他如何温文的,挑开你门上的薄纱帘。
十七岁,你心襟荡漾,恍如风里杨柳,飞絮无限。
于是,对着她,你的头一低再低,展开娇羞的欢颜——
允了,还有什么不允?
叫那五千士兵执红灯,由武定桥一直站到内桥边——看遍了秦淮的历史,你的婚礼盛况空前。
你暗笑,你的那个他,实在太疯癫。
然而谁料到,一恍惚,红线就化了无情剪——他,把你丢一边,依旧走马于章台柳巷间。
但你还不及以泪洗面——忽而,裂了地,崩了天,你们双双都下了监。
他还要将你出卖——
你怔住,天!
“若卖妾所得不过数百金……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
他前思后想,后想前思——左右,留你,卖你,你于他不过是一残缣!
可他没有想到,你短衣匹马,带回银两二十千!更没有想到,你欲捉你的素手,你却不让他牵——决绝,你说,从此两不相欠!
可叹,人们便唤你做女侠。
可叹,你筑园亭,结宾客,或歌或哭。
可叹,你美人迟暮,从了扬州某孝廉……
可叹,你不得意复还金陵,最后流落乐籍,病死——
死?不——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你,化为柳花仙。
蓼花秋
青青终让章台柳。
你是姓柳吗?不,你其实姓杨——杨柳清扬,秦淮水幽幽。
但诗里说的又没错——一样平康好姿首,她们却都不及你风流——居然穿着一身男装,带着几首诗词泛舟——唉,到虞山,你叩响了那扇门,新月正如勾。
你的小诗,引他来到你的小舟。
非学士不嫁,非如是不娶——来往,你的小船且回,他的芙蓉舫又至,虞山和秦淮,盈盈都是水,万古流。
你不在乎,他长你三十六。
你不在乎,纷纷然,两岸冲你们飞来的石头。
你还不在乎……不在乎什么?
在乎!你在乎他是“两朝领袖”。
然而你又如何?你不似你的姐妹,愿在额头留下伤口——你甚至,没有勇气削发,管叫万事休。
你为着丈夫,为着女儿,为着一个个俗而又俗的烦忧。
只是,隐隐,知道你的心底在痛——石城故垒英雄尽,铁锁长江日夜流。惜别渔舟迷去住,封侯闺梦负绸缪。
国破的时候,你的心死了一半。
终于,家亡的时候,你再不回头——你一转身,上了和气楼,白绫吻了你的咽喉。
八篇和杜哀吟在,此恨绵绵死未休。
柳叶悲风?不,不过是你去时,蓼花正清秋。
菊花香
一落笔尽十余纸,画得秦淮几沧桑?
任他们在绣楼门外守候,你却咬着唇,擎着笔,帘幕重重,暗打量。
你不贪东家的权,不爱西家的钱,不喜南家的福,不羡北家的贵——所中意,惟有那个人,他的好诗才,以及他的角徵宫商。
依稀记得——崇祯十四春正长,你见他,在胜楚楼上。
试探再试探,一曲凤求凰,叫你柔肠百转,浅笑在长夜未央。
夜未央,两难忘,不如从嫁与,做鸳鸯?
将你满心的欢喜,化做花笺上的诗行——哎呀,月色也甜似蜜,繁星是碎了一天的冰糖。
可是,你又怎知他的踌躇、懦弱与彷徨?你怎知那个国舅,他正选着美娇娘?
你看着他,看着他,曲不成调神自伤,匆匆离开了你的画堂,将你拱手与哪里的诸侯,哪家的帝王。
归来女伴洗红妆……枉将绝技矜平康……怅惘……
你的心也死,长斋绣佛,持课诵戒,刺点点舌血,写下经书万卷长。
万卷长,真的只是经书,还是你对他的思念,以及你的愁万丈?
红颜易老,年华难收,转眼那崇祯十四就成了顺治七——只有春日依旧长。
春日长,何处院落,怎样小轩窗?为他梳妆,为他着云裳,为他弹一曲,弦索冷无声,原来已相忘!
想忘谁先忘?看泪眼,无语凝噎,已不能再执手,并非昔时模样。
乌桕霜来映夕曛……翻笑行人怨落花……从前总被春风误……惆怅……
谁还惆怅?生死已茫茫。
幽幽天地,悠悠秦淮,唯余淡淡菊花香。
榴花裙
谁在乎你穿的是不是榴花裙?惊鸿一瞥,也要记住你的眼睛——凭什么?旁人的,都化做流泪泉,惟独你的,横波,闪寒星?
说你,庄妍靓雅,风度超群;赞你,腰肢轻亚,鬓发如云。
余怀被你倾倒,刘芳为你殉情——你,远播的艳名,封了一品。
通文史,善画兰,步追守真。
替丈夫写诗作画——你,旷世的才名,绝了古今。
然而,念你敬你,却不为你的美,你的才,只为你的侠义,叫多少豪杰也要汗颜三分。
那一年,你重游秦淮正值金陵春,在文德桥遇到了阎尔梅,他扮做一个和尚,缁衣正沉沉。
你知他原是沛县举人,随过史可法,依然是前朝臣——其时朝廷正捉他,乱纷纷。
你藏他,于市隐园中村堂,根本不假思忖。
刀光和剑影,重重的包围,你嫣然的笑脸,镇定,绚烂,脱了困境……
都只是只言片语,片语只言的记载,却依稀你从容的丰姿正娉婷。
还有多少的日子,一个个来临,多少的险恶,一点点逼近。
你依旧,以你的美名,你的才名,成就着你的侠名。
袁枚说你:“礼贤爱士,侠内峻嶒”——你听了一定盈盈。
盈盈,如水,如月,如云,你的眼睛,秦淮所从来不曾有的幸福风景。生前身后,一样叫人苦苦追寻。
追寻,忽见一树花开繁似锦——
啊,那可是你的榴花裙?
兰花歌
“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这是,你的歌?
“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你希望,他怎样和?
你是如此多情又明敏,空把闲愁惹。
他是那样多才又温文,可怜太落魄!
你的歌,他不敢和。
休怨他任你独断肠,其实,他去京师,不过想换些许功名,好同你共结庐舍。
结庐舍,不想那边厢人心难测——他竟被排挤,挨到岁末,两手空空,没奈何。
你其实不在乎他的无可奈何,你早已为了他,闭门谢客——怎料到,他却无颜见你,一身,迁往苏州,自以为,那是绝你相思的良策。
你的相思呵,全不惧这样的悲欢离合,偏去寻他,找他,见他,慰他,陪伴在他的身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呵,多少次,你们的心中忐忑——几乎就要出口了,可是偏偏一念之间,又两地相隔。
匆匆的水,微凉的秦淮河,一晃就三十年,他古稀,你半百,老了绝代的颜色。
“深院飘梧,高楼挂月,漫道双星践约,人间离合意难期。空对景,静占灵鹊,还
想停梭,此时相晤,可把别想诉却,瑶阶独立目微吟,睹瘦影凉风吹着。”
你依旧等着他来唱和。
可是你知道,等不来了,你的一曲高歌换来他的老泪纵横,你已满足,管它是福是祸?
幽兰馆,你暗自饮泣,暗自吐芳——五十七年的生命里,一半的时间都为着他了,到底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值不值得?
你还在问你自己,然而再没有人听到,氤氲的晨雾里,一曲清幽的兰花歌。
梅花姣
“珍珠无价玉无瑕”,千金肯买一笑?
“小字贪看问妾家”,谁家女儿姣姣?
“寻到白堤呼出见”,见面便把魂销。
“月明残雪映梅花”,千古佳话良宵。
久慕你的名,他们寻你于秦淮河,那夜灯火摇摇。
没找见,他们都没找见——于是问:你是同钱谦益游西湖去了,还是在和什么人黄山攀凌霄?
河水默默,你的身影遥遥——你已去到如皋。
擦去你的胭脂,洗去你的朱砂,比起脆管繁弦,你宁愿,为他持一只煮饭的木勺。
若他著书,你就磨墨,守满窗月光皎皎;若他读史,你就添香,散满室白雾缭缭;当着战乱,你与他扶老携幼,山水迢迢;遇着病痛,你将他抱在怀里,呢喃悄悄。
患难同当,你不怕饮食难饱。
甘苦与共,谁惧那秋风萧萧?
所以,在任何时候,你都微微而笑——哪怕在最后的一刻,你还依旧窈窕。
当年你负气出走,秦淮梅花不开——后来你香魂飘渺,竟然梦回,竟然梦回,顺治八年正月,千树晴雪向晚照。
所以,久慕美名的人们,又去寻你,敷衍出种种关于你的风流韵事——或是凄清,或是婉妙。
他们却都不知道。
不知道你其实,是做了九年的贤妻母,然后笑着归去了,归去当初,一朵梅花姣。
雨花迷
秦淮风月忆繁华?应是,新仇旧恨总不知。
凭那七朝文物旧江山,天如水,水如月,月圆未有时。
千古斜阳,谁问长安,谁凭栏。且听旧曲,玉树后庭花满枝。
莫怨商女——
谁还记取,吴宫清莲,桃花洒血,柳絮纷飞,蓼花秋悲?更哪堪,菊花被霜,榴花经乱,幽兰清歌,寒梅傲雪?
琵琶断弦,如何仔细说因缘。
相见日,又别离!
去也!去也!终叫雨花迷……
附:
秦淮烟云记
人道秦淮水无情
应是孤月,照多少
画阁
多少水上亭
我在秦淮水边住
总是月孤,照多少
柳眉
多少横波目
年来桨声悠悠
碎多少
灯影
多少人,梦断水上舟?
又经年,那碎了的灯影幢幢
摇曳了多少
胭脂
多少飘零的沉香?
多少才子佳人,不赋新词也会哀伤
多少佳人才子,纵有丝竹却还怅惘
多少英雄美女,青骢马油壁车
多少美女英雄,浅盏低唱不思量
多少
多少
有多少?
莫说不知亡国恨
莫说商女
虽然
一曲琵琶,唱得六军恸哭具缟素
依旧
一腔热血,直叫素扇桃花开断肠
多少
多少
有多少?
迎一肩柳絮
抱一怀藕香
拈一叶梧桐
看一眼新雪
我在秦淮水边住
莫问出处
每一阁有每一阁的故事
每一亭有每一亭的词诗
所有的胭脂
所有的沉香
摇曳灯影幢幢
而悠悠桨声,其实是歌声
绿歌扇鲜舞衣
唱的不全是玉树后庭,自有其可歌可泣
秦淮水
谁道水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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