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籁休绝III

2004-08-14 23:15 | 莫殇的幻觉

石常常拉着我的手走在街上。带我去哈根达斯,买香水给我。KENZO。男用古龙的淡香。仍然长时间沉默,放些碟来看,一晚便过去。
当我与小宝渐渐开始习惯了亲人之间的稀薄,并且渐渐懂得他们隐忍至深的爱时,一切都晚了。高三春天,父亲因酗酒过失杀人,被判二十年。
他被带走的那晚,我依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亦没有眼泪。他沉默着回头看我,执拗固执地,回头看我。
空留一室冰冷。我软软地坐在沙发上,异常平定。被抽空的危险倦意袭来。冷静地想,小宝还有她的母亲,还有陈潮生,我不能带她走。
始终没有眼泪,亦无哀恸。只是被这残酷击跨,觉着自己已经走到尽头。找到一面镜子掷碎,拣选其中最尖利的一块,用尽力气,向自己手上割去。如此用力,以至浑身发抖。
小宝闻讯赶来的时候,看到一地碎玻璃,我奄奄一息躺倒在血泊中。我听到她尖叫一声,奚禾!随即抱着我背着我拖着我向医院赶去。街灯昏暗,已经没有什么人。寒风还凛冽,刺在脸上生生疼。小宝用力拍着我的脸,不让我睡去。大声喊着,奚禾!许奚禾!我不许你睡!不许你离开我!我感觉到小宝的眼泪淌在脸上湿湿冷冷的,她在颤。我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的逃避让小宝独自承担着如何强盛的无助。我们只剩得彼此。我不能这样就停住脚步。为了她。渐渐恢复意识,努力睁大眼睛,已经没有余力说话。
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听见医生说病人需要输血,小宝急急说,抽我的,我们血型一样!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见小宝将袖子挽起,伸出手臂的样子。我想说小宝,我会没事,我知道。但未等言语,我已经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小宝站在窗前狠狠抽烟,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抽烟。我低低唤她。见我醒来,她踩熄烟头,面色素白,一字一顿地说,奚禾,你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液。你的生是我给的,你的死也要我来控制。
我抱住她说,我不会再逃。为了你。小宝,你记得,我们必须在一起。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爱我们,我们都要相爱。
她啜泣着答,是,你也记得。我们要永生不分离。不要离开我。

那刻我暗想,在小宝作出决定以前我不会说任何。我会等着她毫不受干扰的选择。然后再决定,是独自离开,抑或我们两人。
回到学校保持缄默,对四起流言视若无睹。始终维持优秀的成绩,老师对我投来掺杂着探究,同情,赞许,鼓励的眼神。陈潮生该是被小宝提醒,绝口不提关于我父亲的事情。我亦若无其事般淡漠,如同往常。
轻描淡写对石说,石,我的父亲,被判二十年。
他第一次,恍惚着摔了一个杯子,仍强作镇定。凌晨他由得酒吧一片寂灭,覆过我的手,一点点攥紧。我说,没事,石。我不悲伤。
石摇头轻叹,往后打算怎办?
等小宝抉择,或者独自离开,或者一起离开。
必须离开?
是。
石点点头,不再说话。他知道我的倔强,知道我们以后不会再见。知道我的未来如同知道我的过往。所以他只是将我愈揽愈紧,仿佛要将我嵌入骨骼,牢牢记住。
我亦睁大眼睛,缓慢地将石刻进骨血。我清楚,以后我不会遇到一个如他一般清醒敏锐的男子。我知道这感情将延续许多年,直至我死去。

高三暑假,小宝的母亲与她摊牌。她对她说,我要嫁人了。独自照顾了你这许多年,我累了。就这样,找一个普通人度过残生罢。我会养你,若你要离开,我也不会留你。
小宝的眼泪迷蒙双眼,只觉霓虹灼烫。跑来我家,沉默不发一言。我看到她眼里悲伤无限,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揽过她说,小宝,哭出来。
爆发的号啕哭声响彻云天,我和小宝都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纵情。
待到她哭倦沉睡,我开始收拾行李。一件件,衡量,舍弃。我知道这场逃离路途遥远并艰难,不能恣意着带走全部。精简就是好的,但要下多大的决心。破晓小宝还没醒来,这一觉,但愿她作个好梦,并将那美好梦境无限延长。
我去找石。他该是刚刚睡着,看到我却猛然清醒。
奚禾?发生了什么?
石。我就要离开了。这是来向你道别。小宝跟我一起走。
身上可有钱?
待会去将房子卖掉。没有办法。必须如此。
我陪你去。
……好吧。
我与石走在清冷无人的街上。在路边熟悉的小摊吃牛肉拉面。热气腾腾。石隔着热气看我,迟迟不动筷子。而我也只是将拉面夹起来又放下,以此掩饰自己的不安。我只能料到将来的诸多苦楚和艰难,但所有事情都有变数,到底,我们会如何面对这生活。
待到房地产公司开了门,我们进去作简略登记,交涉减少买卖程序,最后以极低廉的价格将父亲120平米的房子卖出。石在旁边欲言又止,我亦明白只消多等几天,便可将房价抬升许多,但我不想再等。况且,等了,多那些钱又有何用处。
石是明白的,所以他只帮我交涉,不作劝说。
然后去买到广州的火车票。石问我,广州有什么好。奚禾,那里人太杂,肮脏混乱。我笑,又有哪里的人不杂,不混乱。我要热闹一点的藏身之处,冬天也不那么难过。你知道,我是怕冷的。
石又说,不如去珠海,我有朋友在那里。可以照应。
我摇头,那这逃离还有什么意义。我们要开始独自用力,坚韧温暖,才能对抗这世界的荒芜和感情的稀薄。石,我知你是担心我,但你该相信,我是能够肩负自己生命的女子。
石重重点头,不再有异议。
他将我送到家门口,买了早餐给小宝。执意他不必送我们离开。他似想起什么,要我等到他回来,便急急离开。我是不打算等他的。怕自己压抑遏制的感情决堤,再也收不回来。到那时,我不会再有勇气断腕离去。
小宝坐在窗台抽烟,见我回来便绽放甜美笑容,但那眼神里分明少了几许灵气。我不动声色让她吃早餐,她问,何时走?
还有几个小时。是否要回去告别,收拾些衣服?
她摇头,昨晚已经是诀别。是她决然断了我们的关系。
那么,陈潮生呢。
小宝颤了一下说,我已说过,早该离开他的。这是我最后一次伤害他。
我点点头不再追问提及,与小宝拖着行李箱,重重地阖上了铁门。
在我们坐上去郊区监狱的车时,石正握着他的存折,久久地待在我家门口。拍门,始终不相信我就这样离开。他想,再等等,奚禾也许就会回来。直至隔壁人家探出头来说,那家的两个女孩半小时前拖着行李出门了。
他道了声谢,靠着门缓缓蹲坐下去,落下一滴泪。

在去郊区的车上,我和小宝各揣着心事,定定地望着窗外并不美好的沿途风景。到了目的地,小宝在外面等我,我填了表格,便去探父亲。
我探过他几次,父亲一直不说什么,这次因了这几个月的牢狱生活更显呆滞,对周遭一切仿若毫无感知。我心里隐隐钝痛,拿起电话对他说,我要走了。你是个好父亲,只是没有给我感情。
他拿着话筒看我,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我叹口气又说,我将房子廉价卖了,只有可怜的几万块。以后要怎么生活呢。算了算了。我以后不能常来看你,原谅我的不孝。
站在一旁的狱警示意探监时间已过,我点点头最后说,我走了。我不恨你。
狱警拉起父亲要走,他却突然挣脱,将手掌贴在密封玻璃上,大声喊着,奚禾,我对不起你!
我连忙将手贴上去,仿佛回到年幼时候。那双有力的大手能轻而易举地托起我。而现在,父亲已经在我不经意的时候老去了。我掉下眼泪,却发不出声音。身子因为啜泣而颤抖。两名狱警上前拉父亲,而他仍然执意地扭着头看我,一如那晚被带走。
父亲老泪纵横。密封玻璃隔去了他的声音。我只看到他如同受伤的兽无声吼叫。
我止不住哭出声,抱着头蹲在地上,泪流满面。
这一扇玻璃,已经将我唯一的骨血相连的至亲留在彼岸。隔去了万水千山。我又怎么会知道,这一隔,便不复相见。
小宝进来寻我,看到我哭得几近不能呼吸,眼睛湿润着扶起我。轻轻拍我的背,找不到合适言辞来安慰我。我渐渐平息,擦掉泪水对小宝说,走吧。
她听了这句话,便拖起箱子。

进了火车站,小宝四处张望。我知道她还盼着母亲,等着最后的见面。在检票口前,小宝深呼吸,断了自己最后的妄想。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小宝的母亲,一闪身便不见。我对自己说,这只是幻象,那怎么可能。
上了火车,小宝去买了两瓶水。火车开动的时候她正坐在床上专注于拧开瓶盖。我站在窗前不经意地望,突然从检票口冲出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那是小宝的母亲。发疯般跑近火车,四处寻着她的女儿。我惊,连忙喊小宝。她看到她的小宝。那一刻她欲喊,却终于沉默了。那样满面哀恸。在火车即将驶离站台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可怜的女人瘫坐在地上,后面跟出了工作人员。小宝将头伸出窗子,只喊了一声,妈!
剧烈的风掠过,小宝的长发飞扬开去。她流着眼泪坐回床上。突然问我,奚禾,她是爱我的吗。
我说,是。她一定非常,非常地爱你。
她点点头,我就知道,她是爱我的。
我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刻想起父亲,还有石。这两个我生命最初的男子,都已经不可挽回地远离了我,随着火车的轰鸣,渐行渐远。
火车把S城抛在身后,我与小宝都不眨眼地回望着这城,生怕遗漏了一点点。S城埋葬了我的童年,青春及贞洁。而以后我们的生活,将会是另外一副样子。不可估量,不可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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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蒙上眼睛就此盲掉。
我们将被色彩遗忘。
走进一副狭窄曲折的黑白画卷里。
在命运的路上,睁眼的就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