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

2004-10-19 23:36 | 汝睛

11路公车,走的都是城郊的路,像绕着城市兜一个圈,回到起点。
  那天,女孩和男孩上车的时候,天还是亮的,月亮稍稍露了个轮廓。花复低头数着包里一叠又一堆的零钱硬币,有些聊赖。
  这是她上班的第一天,向每个上车的人收一毛五,看窗外的车流,听车内的人声,从城东到城西,从清晨到日暮。花复今年24岁。
  那对恋人就坐在她身后,女孩很开心,摆弄手指上的戒指,花复听得男孩对女孩说是在哪一家金行里买的,18K的。花复好奇地用眼角余光一瞥,戒指很亮,女孩手很漂亮。

  女孩不时在他耳边低语窃窃地笑,后来许是他说错了话,她恼了,扭头不理他,委屈地抽泣了起来,见男孩不理她,索性除了下指间的戒指,丢还给他。
  此时,车到站了,猛一刹车,戒指自他的掌心滚落。只听清脆的一声,它消失了。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点亮车灯,可满车里竟找不着那戒指。女孩急了,她到底并不是真生气,不是成心不要它。
  男孩说,算了,不要找了,丢了就丢了。
  女孩瞪大了眼睛,算了?她有点伤心地看着他,不解他的无所谓是源自个性里的豁达还是因为对承诺的轻视。
  她先走了,他从后面跟了上去,夜幕渐浓,如泼墨一般,逃不开的天昏地暗。
  花复又细细扫了一遍车内,但没有找到,也许是被别人捡走了,她想。
  第二天,那女孩又上了一趟车,她留了个电话给花复,羞涩地叮嘱她若找着了戒指便告知她一声。

  过后,花复把这事告诉阿康,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和阿康在一起三年,其间打过一个孩子,分过两次手,但终究还是在一起,习惯了彼此气息,却连现状也习惯了,阿康从没有向她求过婚。
  阿康有一辆本田的摩托车,他整天开着它在厂家与客商之间来往,晒得手臂黑黑的。做外贸做了这么些年,却一直在那个职位呆着,不上不下,到最后连他都恍惚起自己的能力是否仅此而已,干脆就此不加上进,忙时加班,闲时游戏。
  在他们初识的时候,阿康天天晚上用摩托车载着花复在街道上飞驰,她穿着紧身的吊带衫,七分短裤,迎风把头发散开,笑声四处掉落。
  有一次冬天车在半路坏掉了,深夜找不到修车铺,他们一路推着车回家。到家时,阿康转过头看着满头大汗的花复说,跟着我,你吃苦了。她抬起头,笑脸盈盈,觉得世间繁华,抵不过眼前一瞬。

  他们也会吵架,最初的一次是为很小的事,阿康暴躁地摔门而出,花复痛哭失声却无人应答,索性关了机走掉。他气平回来后找不到她,急了起来,四处打电话,整条街整条街地寻找她。凌晨两点,才在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找到了悲伤的她。
  她多喜欢那样的细节,以此来证明爱的存在。后来,她重复着这样的游戏,像儿时的躲猫猫,每一次去一个他们曾经游玩过的地方,考验他的记忆力和耐心。
  再后来,谁也不吵架了,没有了纠缠。他长久地坐在电脑桌前玩网游,她整夜整夜地看肥皂剧,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里吃薯片,对着某一个陈旧的剧情笑出了声。
  她不知晓自己何时会厌倦,看似幸福的爱情在现实生活里掏空。她曾经如此喜欢的童话,看到结局王子与公主生活在一起便觉得幸福不外如此了。可现在她想的是,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是快乐吗?

  到公交公司上班是卞卡为她安排的,那个开始,如何遇见,如何结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喜欢上她,重要的是他使君有妇。
  卞卡是公司的副经理,年轻却持重,温文而不气盛。他在她最迷茫的时刻出现了,可惜希望一闪而过,他依旧不是她的结局,如果王子在遇上灰姑娘前已有了公主,这个童话将如何收梢,似乎书上从来没有这样写过。
  他用那辆白色的帕杰罗载着她在环海路上吹风,回来后,她依旧要一个人坐在客厅,对着电视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剧情。这一次,她掩住了脸,哭不出声来。
  花复不愿承认自己水性杨花,她只是一向率性而为。可是这一次,在现实面前,她虚张了张口,却哑口无言。她贪婪地恋着卞卡的温情,守着阿康的贫贱,想象着生活的可能性。

  生日那晚,她骗阿康加班。卞卡送了她一条tiffany的白金项链,还温柔地为她带上,把脸伏在她的肩上,对着她的耳边轻声说着:除了你,再没人配得上它。
  多么老到的男人,情话都说得熟练。三分爱,七分戏,不知不觉,连旁人也要配着戏份忘了身份。花复只是伤感他无名指上的那枚钻戒,有多明亮,就有多刺目。
  回到家打开门的一刻,花复理了理笑容,开门而入。阿康翘着腿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球赛,一回头看她来了,笑嘻嘻地迎上前去,喊了声,老婆生日快乐。
  花复歪着头伸出手来要礼物,他假装在裤兜里找半天,最后才从领口处扯出一条链子,一根红色的绳子绑着一对小巧的水晶鞋坠子。
  花复笑容僵住了,手伸在半空,缩了回来。她禁不住汹涌的伤感,摆手挥掉了链子。当厌倦的尽头任意一个外力一推,离崩溃就很不远了。
  什么破链子,我不要!我不是你的灰姑娘,我不要!花复近乎歇斯底里地喊着,而阿康脸色煞白,不明她的疯狂。夜风袭进,两人僵持,悲哀在心里哗的拉开了一道口子,伤痛泄了进来。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子,只是悲伤,忍不住的悲伤。生活像一团棉花,一拳打过去却空不着力,连喊痛的权利都没有。
  阿康默默地走回房间,过了一会儿,提着一个小包出来了。他站在仍旧掩面哭泣的花复面前:我们分手吧。你跟着我,吃苦了。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花复不知道。等她缓过神来,她蹲下身去看到那对水晶鞋,想起那个冬夜的夜里,他对她说:跟着我,你吃苦了。
  这不是她要的结局,可结局,总是在想象的同时,早已失去了初衷。

  一个月后,花复也搬出了那套房子,住进了公司分配的宿舍,反正租期已到,像爱情过期一样,搬得只剩下空荡荡的心房。她也没有住进卞卡新买的那套单身公寓里,那条水晶鞋的链子就放在行李里,她怎么也不能劝服自己去爱上一个有了公主的王子。
  还好,他是公司的高层,鲜少有碰面的机会。在11路公交线上,花复日复一日,看着来往的人,数着零碎的钱。
  找一个爱你的男人,并愿意承担你,给你静好生活,哪怕这份幸福是需要分期付款也无所谓。可为什么这么难?

  花复的叹息逃不过石磐的眼睛,他看着这女子的眉目,不惊艳的美丽,只是清爽。她不是一个称职的售票员,常常望着窗外发呆,好几次到站都忘记开口提醒乘客,他也就一站一站地坐下去。
  他在C大里读大四,一个工科男生,理性地控制着生活,不轻易陷入纠缠。
  有好几次他坐到末站,下了车,手插在裤袋里在路上闲走几步,看到花复的班车离开了,才重新回到站牌下,等待下一趟车,返回到他的目的地。
  再有半年,他就毕业了,返回那片充满了机油味道的厂区,继承父亲的产业。这原不是他喜欢的未来,可生活,往往不容辩驳,不由分说。

  有好几次,他看到花复在车上与人争执。她显然不是那种习惯了逆来顺受的人,更别说把持顾客就是上帝的准则了。见到不肯为老人让座的年轻人,她便劈头盖脸一波一波地斥责过去。那人面无表情,反唇相击了一句:那你不也还坐着嘛。花复脸上一阵发白,那你还是男人吗?
  最后,是花复起了身,她一手抓着栏杆,一手从包里掏出车票找零钱,满头大汗。石磐悄悄挪了几步过去,靠近了她。转过身,背向她,像一堵墙壁,在颠波的车厢里,为她挡起了一刻短暂的平衡。
  一站一站过去,有人陆续下车,车位空了下来,花复坐回原位。她抬起头,正好他回过脸,那一瞬间的捕捉,看得见他视线里紧紧的喜欢。
  她回报他以善意一笑,随即转过了脸,车窗外是缤纷的街灯,一闪之间,阿康的本田飞驰而过,再一看,不过是左了眼。只是一个相似的剪影,嵌入了回忆的失落,无关痛楚,只余怅惘。他们曾经那般,如胶似漆的好。

  这个冬天,不很冷,有点风。
  花复在夜里的时候,常常一个人逛超市,买回一堆的食品,消磨掉大半的时间,再花半个钟点,慢慢地走回家。路上常常有摩的招呼她坐车,她摇了摇头,低头前行。
  石磐骑着向同学借来的自行车,车篮里放着从图书城买来的新书,正赶着去城南的学长家吃火锅。在洋槐树下的人行道上,他看到花复拎着购物袋的背影。
  他慢慢地踩着车,在她后面不远不近地跟了一段路。看到她在过红绿灯时,惶惶的闪过右拐的车子,心头莫名的一紧。
  后来他叫住了她,也不知如何启口,只得“嗨”的一声。她只愣住一秒种便记起了他,眼神闪过一丝疑虑。他说顺路带她一段,她不愿,他从车上跨了下来,将她手里的重物放在车篮里,慢慢地牵着车陪她走回去。
  在楼下,他写了个号码给她,说如果有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打这个电话,并把自己的学生证给她过目,以此证明自己非来路不明之徒。这个举止让花复不禁莞尔,启齿对他笑笑,把纸条收进包里。

  一个因了寂寞,一个因了心动。说来纯洁如水,但这样的纯粹却令花复觉得不近生活。她偶尔给他打去电话,一次两次,便渐渐有了微薄的熟稔。二月份的时候一起去看了场《大城小事》,电影中途,石磐去了一趟洗手间。几分钟后摸黑回来,给花复带了一杯热乎乎的KFC牛奶,自己则咕噜咕噜地大口喝着冰可乐。花复侧过脸看他,心里一暖,觉得他真是个孩子。他的一切如此明朗,所有的前程还将明未明,充满希望,不似自己,太多印迹,不再相信爱情的真,生活的美。
  那晚他留在她的宿舍里,她带领他一步一步走向高潮,他有点慌乱失措,但到底完成了过程。半夜醒来,窗半启着,风吹了进来,湖水蓝的窗帘布在明亮的月光里显得很苍凉。花复看着他埋了一半在枕头里熟睡的脸,想起了很多年前她的第一次,半夜醒来还缩在阿康怀里委委地又哭了一场。
  往事渐行渐远渐无声,留不得,留得也无益。

  到了六月,石磐渐少了联络,他忙着毕业的事情和实习的安排。七月的某一个深夜,他从酒吧里打来电话,显然喝醉了酒,旁边有很多人大声高歌的声音,清脆而明亮,多么年轻的声音。他说他要回去了,他会想念她,让她等他,有天回来。
  花复坐在窗前的桌子上,靠前窗框,她微笑地应着,好,好,好。
  心自成灰。
  她相信也许他会来,但她也相信,那时爱已不再。甚至于,是否真的有过爱,她都不能确定了。他是那样的一个工科男生,理性地控制着生活,不轻易陷入纠缠。
  怎么用力,才能成就一段完美的成人童话。
  一生爱断情伤,要经过多少站才能完成起点和终点。

  几天后,花复在清扫车子的时候,突然从她座位边的旮旯里扫出了一枚戒指。她把它拈在指间若有所思地看,戒指黯然发黑,依稀看得见上面的花纹,那样熟悉。司机小李瞥了一眼,脱口说:镀的,地摊货,十块钱一枚。
  花复忽觉得眼角微酸。世间情缘,不外乎如此这般。虚惊一场,通通不够真心,遂难至结局


PS:亲爱的,这里还是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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