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徐克的经典《青蛇》－－附议白蛇传的n个版本

2005-08-30 17:17 | trash

徐克带着七把剑气势汹汹地来了，杀得一地狼藉，狗血满天，恶评如潮。徐克迷们痛心失望之余免不了回首重温当年的经典聊以慰藉。近年来偶像破灭似乎已成风气，几乎要习惯了：张艺谋，王家卫，周星驰，徐克……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幸好我不是某某迷，免去偶像坍塌的痛苦，对他们缺乏灵气的铺张作品可以一笑而过，而经典却照缅怀不误。趁着大家都在缅怀徐克，重温了《青蛇》一把，没想到这一温就温出了愁肠百结情涛欲海，还连带把童年时期就种下的白蛇传情结一并给掀了出来，好不热闹。

作为一个在西湖边长大的杭州人，对这个千古流传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情有独衷是不奇怪的。只有如此灵山秀水，飞花醉人的温柔乡才能孕育出那样凄美缠绵儿女情长的故事。西湖烟雨淡妆浓抹的美丽，是只有常年在她身边，看尽了春秋冬夏阴晴雨雪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的。靠着节假日黄金周，在拥挤的人潮中踏上断桥的匆匆过客恐怕只能幻想破灭，失望而归。断桥残雪，雷锋夕照，杭州人非常慷慨地让这个虚构的美丽灵魂独占了西湖十景中的两个，可见她的魅力；杭州人可能分不清踏过千遍的白堤和苏堤哪条是哪条，不知道日日游玩的孤山里那座梅鹤亭为谁而修，杭州人可以对遍布西湖的人文历史视若无睹，但绝不会不知道白娘子在哪里和许仙相会，在哪里被永世镇压。(顺带说一句，如今重建的雷锋塔身宽体胖脑满肠肥，一肚子钢筋混凝土美感全无，来玩的游客千万莫花冤枉钱上塔遭罪-v-)

白蛇传的故事似乎最早出现在《警世通言》里。秉袭中国古典小说一贯的轻描淡写，白描化的人物见不到内心的层次，两个妖女像两片薄薄的符。几乎是个纯粹的“降妖”故事，远不如后来的传说那么动人，里面的小青还是一条青鱼，看的人极不过瘾。

传统戏曲自然少不了拿白蛇大做文章，不过戏曲的拖沓与刻板始终让我难以真正喜欢。

第一次让我过足了白蛇瘾的是当年那部红透了半边天的冗长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那个时候满大街都在放“千年等一回”，每个暑假都有无数地方台重播，也照样有无数人每年跟着乐此不疲地看，本人就是其中之一，以致到后来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有一年我那个七岁就移民到美国的小表妹跟父母回来探亲，正好撞见我又在美滋滋地看重播的白娘子，中文都忘的差不多的她突然大叫：“Oh my God! 白娘子！This was my favorite when I was a kid!!”我像找到了知音一样立刻拉着她一起看，那一遍过的尤其津津有味^_^。

现在来看这个曾经的经典电视剧，撇开她后半部纯属胡编乱造的原创情节和充斥全片让人冷汗直流不伦不类的演唱段落以外，她算的上一个很正统的白蛇传。白蛇的美丽善良，青蛇的活泼可爱，许仙的专情而软弱，法海的狗拿耗子，拍的都中规中距面面俱到。当然最大功臣是赵雅芝，当时已年逾不惑的她风韵尤佳，她的白素贞不时给人惊艳的感觉，加之温柔贤惠，致善致美，无私奉献，简直是集传统美德和千年道行于一身的完美化身。至于反串的叶童，开始让人觉得千般别扭万般不适，看着看着也竟习惯了，以致后来看她无论什么造型总觉得她该是个男的-_-b

然后就看到了徐克的《青蛇》，一个彻头彻尾的颠覆版。但凡颠覆版，断不是垃圾就是经典。所幸《青蛇》就如同《大话西游》一样颠覆得灵光四射。青白二蛇，许仙和法海之间的纠葛经李碧华全新的理解和徐克浓抹重彩的渲染，变成了亦真亦幻的梦境，让人忽而被妖冶的挑逗诱惑得情欲喷发，忽而被森严残酷的现实引发无奈的感慨；刚被搞怪的轻松诙谐逗得忍俊不禁，又为复杂深沉的感情悲剧潸然泪下。这电影就如同她的主题歌，流光飞舞的画面道尽了红尘中爱恨情痴的诱惑与纠缠，点燃观众的七情六欲，笑过哭过后清冷了思绪，却让人茫然思索妖人佛三界究竟界限何在；满篇的情恨痴怨，究竟谁解其中的真谛？电影用一曲《人生如此》，首尾呼应，仿佛禅语，不露痕迹地点拨一切：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缘生缘死，谁知，谁知。情终情始，情真情痴，何许，何处，情之至？



徐克的《青蛇》拍出了我心目中真正的白蛇传。人妖恋的迷人之处在于，她提供了非人类的视角，通过妖和佛的介入，让身在庐山中的人们能够看到自己身处的这个人间世的纵深，让人体会“情”字的跨越穿透力；而人妖恋的注定悲剧则体现这种穿透力的无奈，她能打破个体的壁垒却撼不动整体的所谓天理法则。

传统的白蛇传，或是把妖和人的界限划的过于泾渭分明，如《警世通言》中的故事，让人感觉不到人妖之间何以能跨越种族相恋相依，仿佛只是单纯的色诱，正邪了然，白蛇被镇雷锋塔则仿佛理应如此丝毫没有悲剧感。或是把人妖混为一谈，如后来的正统民间传说。这里的白蛇和青蛇，除了能呼风唤雨会作法以外，与人类毫无二致，不但性情感情一样，连人类社会的道德伦常都了然于心，恪守妇道相夫教子。这样过于重叠的概念使得人和妖两个世界都丧失了立体感，人妖恋的悲剧也变成了法海一人的公报私仇或纯属多管闲事。

因此《青蛇》的全新解读特别富有深意。四个角色摆脱了传统故事中的符号化形象，变得栩栩如生。

王祖闲扮演的白素贞是一条真正的美女蛇，一个迷恋人世的精彩纷呈的妖。妖的正道是修炼成仙，或者安心做妖无牵无挂，然而她却选择了学做人，因为无论妖还是仙都没有七情六欲，而她最向往的正是这个“情”。她要做一个凡人，要一段平凡的感情，因为“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感动。”所以她选择了许仙，“老老实实，容易相处。”

对许仙的追求，她使尽了蛇妖的媚惑和手段，面带笃定的微笑，翻手将一杯佳酿幻成满天细雨，引得意中人上船，摇摆搀扶间送上软语秋波，迷定许仙；借一把伞带出一世情缘，良辰美景温柔乡圈住情郎，共度良宵，从此相依相伴。王祖闲的神情和体态显尽“妖”的风流妩媚，但她却同时拥有雍容的贵族气质，风情与高贵并存，亦妖亦仙。

白素贞“情”的境界已然超越了普通人，她所追求的平凡感情，是一种反朴归真的至情，从一而终，为爱人付出一切。这是她所理解的人间情，为此身体力行。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达到的高度是个理想境界，凡人能做到者寥寥，因此许仙的感情与她的不成比例；凡人挡不住“欲”的诱惑，因此许仙对青蛇的勾引难以自持，这让白蛇体会到了嫉妒，愤怒和伤害，她一怒之下与青蛇刀剑相向，人世中情义得失间的痛苦和无奈让她滴下了眼泪。

她还不知道，学做好人实非妖的本分。“我只知道怎样去明白人情世故，依足做人的规矩，如果这样也是错，那么我千年的道行都不知是为了什么。”水漫金山时依然执迷不悔，她不去想千年的道行为了一个许仙是否值得，“值不值得轮不到我去想，我只想把许仙救出来。”“妖要是有了人的心，就不是妖了，而是人妖！”大话西游里的这句经典台词一语道破白蛇的悲剧，一个有人心的妖怪，非人非妖，在六道轮回的森严等级中没有她的位置。

张曼玉的青蛇是这部电影最大的亮点。传统故事中青蛇只是一个纯粹的陪衬，充当绿叶红娘，为白蛇和许仙穿针引线。但《青蛇》里张曼玉却“喧宾夺主”地成了主角，她成了整个故事的视角和参与者。人，妖，佛的三个世界被这条初涉人世懵懂无知天真烂漫的小青蛇搅了个天翻地覆。

只有500年道行的青蛇原本只想饱食终日地在紫竹林里度过每一天，连修行都懒懒散散的。原本以为她和姐姐能够这样相伴到永远，没想到姐姐却看中了人间的繁华，定要下去走一遭。小青崇拜她的姐姐，姐姐有1000年的道行，做妹妹的唯她马首是瞻。她仰慕她，信任她，她对白蛇的感情带有偶像崇拜的迷恋。于是她被白蛇说动了，两条蛇交缠着躯体在大雨瓢泼的夜晚化成人形，降临在纸醉金迷的烟花柳巷。

小青对人间一无所知，妖性未脱，蛇性不改。陌生的世界是新奇的，她立刻被人间的五彩缤纷迷花了眼，她像个婴儿一样赤裸裸地掉进最灯红酒绿花枝招展的青楼里，和一群印度美女共舞。妖媚和挑逗是她的天性，她只凭本能随性地舞动躯体，便把男人和女人都蛊惑了。

陌生的世界也是奇怪的，她不明白人为什么非要直立行走，把一条尾巴分成两条，更长出无用的脚趾，化简为繁。她走不了10步就累瘫在树上软作一团。她死性不改地喜欢盘上爬下，捉苍蝇抓老鼠，看的白蛇只能摇头无奈。和青蛇一比，白蛇更显得心定神闲气度非凡。

许仙的出现打破了青蛇的情感平衡。姐姐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许仙占去，心心念念只为了他。小青仿佛变成了多余的人，只能在一边眼看着两人旁若无人地亲昵缠绵。她在纱窗外目睹姐姐和这个男人交欢，欲仙欲死。她很羡慕，她很寂寞，她不甘心。于是她有样学样，学着姐姐衔着葡萄挑逗许仙。白蛇看到了她的顽皮恶劣，头痛地把她拎出去教育一番，教她用情要专一；另外，许仙是她的，要找男人别打他的主意。

于是她打上了法海的主意。这个跟她们邂逅多次，法力高强的帅气和尚让她又倾慕又好奇。可是姐姐又教育她千万莫去招惹他，他非凡人，没有七情六欲。但如同所有孩子一样，小青对白蛇的教育既敬畏又叛逆。盗取灵芝后小青被法海拿住，为了脱身她同法海打了个赌，她施展浑身的魅力挑逗他，终于成功地搅乱了这个高高在上的法师的定力。贴在他胸口听到他紊乱的心跳，她得意地笑了：“你输给我啦！”，扬长而去。法海勃然大怒。

斗赢了法海的青蛇兴奋不已，她终于打破了偶像的金律。原来姐姐也有错的时候，原来所谓定力是如此脆弱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已经成长到不用再对白蛇的话惟命是从了，姐姐能做到的她能做到，姐姐做不到的她也能做到。她回去就立刻勾引许仙，很得意地看着他把持不住。她不爱许仙，她只是为了向白蛇证明自己。她故意让她看见许仙的动摇，她对白蛇言语相激，什么法海还是许仙，都被我迷惑了，你费劲心机的成果，我那么容易就能得到，原来你的道行见识也不过如此。

白蛇终于被激怒了。
“我知道你等这一天很久了，要斗就斗吧！”白蛇挥剑而出，500年来亲密无间的姐妹第一次刀剑相对。
当然，青蛇败了。姐姐始终是姐姐，她还太嫩了，斗不过她。
更让她惊奇的是，姐姐眼里滴出了串串泪珠。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她没有眼泪。她不服气，姐姐有的她都有，她抱着姐姐徒然地拼命挤眼泪。
白蛇笑了，轻轻地推开她说，别逼自己，当你觉得自己什么都只赢不输的时候，又怎么哭的出，怎么会有眼泪呢？
白蛇明白了人心的脆弱多变，意志不坚，她明白许仙最终会挡不住小青的诱惑。她输不起，她怀了许仙的孩子。她只能让小青离开。她为这份情义难两全的无奈落泪。
小青伤心又气愤，没想到自己想引起姐姐的注意反而落得个被赶走的下场。她赌气地誓回紫竹林。

但是她无法眼看着姐姐只身涉险上金山寺。于是她们又并肩在一起，水漫金山。突然动了胎气的白蛇控制不住水势，在滔天洪水中产下了她的孩子。法力尽失的白蛇靠在小青的身上，第一次显得如此的脆弱无助。耳鬓斯磨中小青的脑海中闪过了几百年来姐妹相处的亲昵瞬间，猛然间她明白了自己对白蛇的爱恋早已超越了姐妹之情。在即将吞噬她们的洪流中小青陶然忘我，沉醉在与姐姐的肢体交缠中，陪在她身边，“一直都在，永远都在”。

然而直到此刻姐姐一心挂念的还是许仙。她央求小青去金山寺里救出她的丈夫。
那个顽皮妖媚的青蛇脸上第一次露出沉重痛心的表情，她望着痴心不改的姐姐无力地说，我去救许仙。你总是说人间有情，难道妖就无情？我们五百年的相处不是情？你有没有当我是个人一样想过呢？
她放开了白蛇飞入金山寺寻找许仙。却没想到找到的是个剃度了打坐念经的和尚。
这就是姐姐心心念念的人间情啊！
青蛇望着被封了五音的许仙突然潸然泪下。她轻轻拭去滴落的泪水，微笑着对许仙说，你出卖了我们。
青蛇拉着许仙飞出金山寺，凄厉地呼唤姐姐，可回应她的只有滚滚浪涛。终于她明白姐姐再不能回来，她缓缓转身，一剑刺穿许仙的胸膛，让姐姐一生的痴恋给她陪葬。
此刻的青蛇，已然能用一种看破世事的清冷沧桑，傲然面对法海的兴师问罪。她抛给那个心高气傲的和尚一个凄绝的冷笑：
“我到人世来，被世人所误。你们说人间有情，但是情为何物？真是可笑，连你们人都不知道。当你们弄清楚了，也许我会再来。”


赵文卓的法海让人眼前一亮，眉清目秀，玉树临风，好一个纤尘不染道骨仙风的得道高僧！他站在浑浊躁动的芸芸众生中心如止水，人间宛如一个充斥罪恶污浊的魔域，只等他来降妖除魔，普渡众生。法海的世界清明如水，四大皆空，二十多年心无旁骛的潜心修炼让他练就高强的法力，以及同样孤高绝决的天理法则，对佛一心所向，对人慈悲为怀，对妖赶尽杀绝。

在错收了一只一心向佛的蜘蛛精后法海棱角分明的妖孽观遭到了动摇，也许妖中也真有善类。因此他放过了紫竹林里为一个产妇挡风遮雨的青白二蛇。但他没想到自己一颗未受尘世侵染的心竟被那个雨夜中的产妇充满自然诱惑的躯体挑动了心魔。
青蛇的诱惑让他乱了定力，法海勃然大怒，将自己潜意识的情欲萌动怪罪于蛇妖。他自以为无情无欲，只是从不知情为何物的人又如何断绝情欲？法海誓要收了那两条罪恶的根源，逼迫许仙出家，引来青白二蛇斗法。他自恃站在佛法天理的一边，对二蛇“先功后过”的罪行严惩不怠，直到看到白蛇在洪流中痛苦地产下孩子，他的绝对天理才遭受猛烈打击。他难以置信，“原来跟我斗法的竟然是人！！”
可惜他悔悟的太晚，雷锋塔倒向了白蛇，洪水灌入金山寺。他救不了白蛇，又眼看着满寺的僧侣被洪水淹没。
“法海你看看吧，金山寺的和尚全都是你杀的。”面对法海“再造杀孽”的质问，青蛇一脸淡然的嘲讽。
法海独自站在滔天浪潮上，看着满目漂移的尸体，默然。


只有许仙还是传说中的许仙，老实木讷，善良而软弱。但他符合白素贞“平凡男人”的标准，他是一个平凡的好人，虽然有点懦弱，虽然经不起情欲的诱惑。不过他不能算是一个负心人，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经受的住青蛇这样的诱惑。毕竟他爱的是白蛇，在得知爱妻是异类时尽管有过动摇，但最终他接受了现实，并尽己所能的去保护她们。他倒掉了雄黄酒，扔了法海的念珠，甚至最后在金山寺也是为了二蛇才终于屈服出家。他的感情比不上白蛇那么轰轰烈烈，但他满足了她“平凡的爱与关心”的需求，白蛇的悲剧是他所无力挽回的，只能说是无奈。


看完电影以后又找来李碧华的原著小说，一读之下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一部讽刺现实主义，尽管故事框架和许多细节与电影类似，但她显尽了人心中的阴暗狡诈。青白二蛇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许仙自私怯懦，游走在两人之间暧昧不清坐收渔翁之利，末了还在最后关头抛弃白蛇抱头鼠窜。这小说比起电影来更是颠覆得面目全非。小说这么写虽然也有她的深意，但她完全破坏了这个传说最动人的地方而让人难以接受。很庆幸徐克改编的电影摈弃了原著小说中的黑暗格调，还她以美丽动人的温暖与感人，将电影拍得美轮美奂。


台湾还根据《青蛇》这个电影拍了一部36集的电视剧。秉袭台湾电视剧的一贯风格，他们把这个原本流光异彩充满创意的剧本添油加醋横生枝节，顿时感人腐化成白滥，深度蜕变成矫情，连延用的主题曲都仿佛变了味的馊水，如同《倩女幽魂》，《仙剑奇侠传》一样，成为被人传颂的经典反面教材。


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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