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告而别

2005-09-05 22:20 | 绯尘

1 .
他去机场接她。大雨天,满地是泥泞鞋印。看见她走出来,穿麻底坡跟碎花凉鞋,低着头摆弄牛仔裤的腰带,刘海倾泻下来遮住了脸。
他站定在出口处等待她的接近,漆黑眼睛深不可测,没有多余的表情。红色拉箱,亚麻背包,她的行李就这么多。从人潮中渐渐钻出一张微笑的脸,她把手从身后伸出来,小束深紫色非洲菊,微微伸展开的花瓣。
我在上飞机前看到它们,很少见到这种颜色的非洲菊,所以买下来,想送给你。她靠近他,看他脸上细微辗转的表情,睫毛纤细的抖动。然后她对他说,你知不知道它们很贵,非常贵,她说话的时候眉毛上挑,表情不满。
是的,机场的东西都很贵。他轻轻笑出声,拉起她的手往外面走。
到处是汹涌而慌忙的人群,黑压压的挡住她的视线,她只是把自己的手,交付给他。剩下的,只是注视着他大半侧面和坚挺的背。
他和她想象中一样。中年男子,短头发,面目平淡,口齿干净,笑起来夺人心魄。
她的左手伸进口袋里摸钱包,已经没有多少钱在里面。她全身上下只有七百五十二块,四百五十块的机票,三十块的车钱,五十块的机场建设费,三块的绿茶,以及二十五块的花。
她带着一百九十四块钱颠沛流离的来到他的身边,安之若素的插入他的生活。
那时候她还没有爱上他,她不爱任何人。

2 .
早晨九点的阳光晒烫了窗户,她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到脸上灼烧的温度,爬起来,找到空调遥控器。
从厕所回来,站在体重称上,她又胖了一斤。若无其事的打开冰箱喝可乐和酸奶,她并不饿,只是习惯了在任何时候找东西吃。起床之后喝酸奶是她的习惯,喝可乐是他的习惯,她现在把她和他的习惯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谁和谁,她分不清,也不要分清。
电视还开着,换了几个频道,依然找不到可以看的节目。
烧水,喝水,上厕所,再烧水,喝水,上厕所。她重复的做这几件事。
地板上堆着零食的包装袋,可乐瓶,卫生纸,饼干盒以及塑料袋,酸奶盒已经发出恶臭。她弯下腰把垃圾一件一件拣起来扔进黑色塑料袋里,扎口,放在门外等清洁工拿走。

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没有任何短信和电话。屏幕始终暗淡着,如同不倦的夜,看不见任何光亮以及希望。
她用坐机打了一遍自己的手机,铃声是杰伦的晴天,她的手机在他离开之后的 72 小时终于响起来,却是她自己打给自己的。
她坐在沙发上笑的东倒西歪,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恍惚不安的哭着,没有声音。
墙上的钟依然准时走动,秒针迫不及待的发出声响,一下追着一下,她的耳膜被震的很痛。那时候他常常站在钟前面皱眉,他说这个钟总是不准,越走越慢。
她回头看这只旧钟,十一点三十五,和手机上的时间一样。现在它不慢不快异常精准。
现在,这一刻,他不在她身边的此时此刻,周身所有事物都变的面目全非。
镜子里的女子露出茫然神色,身材白胖,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光洁镜面上留下潮湿的指纹。她分明不知道这是谁。可是她哭红了眼,她还认得她的眼睛,她已经肿起来的黯然无光的眼。她害怕的跌坐在地上,抱住膝盖不停发抖。
她居然认不出自己了,居然。

3 .
她在他的房间里找不到第二张床,她用质疑的眼光看他,你说过的,你有两张单人床,你睡一张,我睡一张。
他刚从卫生间里出来,手还是湿的,他笑着把手插进口袋里面。我骗你的。
为什么?
因为,我想和你睡在一起。我想和你,同床共枕。
那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夜里,深夜一点多钟,整个城市都陷入柔软而寂静的梦魇里,只有他们还是清醒的。
他看着她诧异的脸,他说我没有骗你,从现在起,我不会骗你。
然后他搂着她瘦弱的身体闭上了眼渐渐睡着。她躺在他的身边,觉得心里很安静,听得见自己平稳而细微的呼吸。
她在他熟睡之后转过身去观察他的脸,皮肤微红而粗糙,鼻子有些短,嘴唇微微张开,她看得倦了就合上眼,嘴角有柔软的弧度。
可是那张脸却生生嵌进她心里生根发芽。在梦里她看见他送自己上飞机,她问他,我要去哪,他说去没有我的地方。
她忽然不知所措,哪里没有你,哪里没有你?
站在机场入口处,空荡荡,看不见任何人。她一回头就找不到他了。她就这样局促的站着不敢走也不敢叫,四处张望,恐惧密不透风的包裹住她的心脏,从手心里渗出粘腻汗水。
醒不来,那一刻她醒不过来,明知道他就在身边也无法对着他的眼睛直视。她翻过身子,听见他趴在她耳边说话,她惴惴不安的迎上他的目光,想告诉他那个梦。
他问她饿了没有,他给她热好了牛奶,煎了个鸡蛋。她闻到他嘴里有可乐的气味。
我饿了,她从床上坐起来,钻进他的怀里,盘着腿吃煎鸡蛋。
她忽然觉得他们在一起已经很久,她已经熟悉他的味道,熟悉这张床,熟悉早上阳光铺在地板上的暖黄色泽,她在瞬间忘记了她的梦。
他的手环在她的腰上,缓缓透过衣服散发出体温。这样突如其来的美好如同一块布蒙上了她的眼,被蒙蔽的恐惧和不安,好象从未出现过。
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穿过他的手指,十指相扣。那些丛生在心脏深处的微小缝隙不断的被填满。
终于她开始忘记恐惧是什么。她不再记得自己的梦。

吃完晚饭以后出去散步。他走在她左边。
光线有些昏黄,映在脸上像已经旧的卷边的老照片,他看着她的左脸,目不转睛。她从背包里掏出零食,她喜欢随时随地的吃东西,嘴里不能空闲下来。
绿盛牛肉干,有糖果纸把它们小粒小粒的包裹起来,她一边吃一边剥,然后他把她吃完的垃圾都捏在手心里。在某个拐角处丢进垃圾箱里。
如果我们都要死了,你会希望是看着我死,还是让我看着你死?她总是喜欢讨论死亡。过早的考虑关于死亡的问题,研究每个她可以想到的细节,她想等到真正触碰到死的片刻,她已经可以做到不慌不忙安然照着自己计划好的步骤来。
我会看着你死。他很快就回答她。
为什么?
路上有一对缠绵的情侣要穿过他们,他侧过身揽住她的腰,感觉少女还未发育完全的细瘦骨骼。他把下巴贴在她的额头上,坚硬的抵着。因为我怕你一个人面对死亡,会不快乐。
所以我要看着你死。让你坐在我的腿上,看着我的眼睛,慢慢慢慢入睡。

那么你呢,他带着难以揣测的微笑看她。
她推开他的肩膀往后退了一步,傲慢而优雅的仰起脸,对着色泽艳丽的日落时分的天空,露出淡然而无所畏惧的表情。
我,会让你看着我死。你想看,我就让你看。
她那么直接,那么铿锵有力,像锋利的剑精确无误的直刺入心脏,不会溅出任何一滴多余的血液。
她让他看到自己的心。她对他毫无保留并且赤裸裸的,依赖。

4 .
冰箱里的食物被一点一点掏空。她反复打开冰箱门,把头伸进去,她看到里面已经空了,所有的食物都被她吃掉了。
迫不得已要下楼去超市。她从他的衣柜里翻出他经常穿的红色棉衬衣,长及膝盖,配一条宽松的牛仔裤。
她没有穿男式衬衣的习惯,只是她所有的衣服都不再合身,不能契合她的身体,显出可耻的紧绷感。
手里捏着钥匙和卡,转身走出去,狠狠关上门。整个走廊里刹时响起巨大的沉闷的回声。

天气是盛夏一贯的灼灼高温,她忘记拿伞,于是只好眯着眼睛低下头大步大步的走出巷子。她不是忘了带伞,是根本就忘记现在是什么季节。
以前每次他们出门的时候都是他提醒她随身带的零碎东西。梳子,小方包纸巾,润唇膏,创可贴,钱包,钥匙,以及伞。
她站在他撑好的伞下面,因为他的宠爱而像个小公主一般,不担心,不害怕,不难过,不紧张,不踌躇,不会有任何不妥。
那是以前,当他在她身边伸手可及处。
超市里面很凉爽,中央空调的马力十足。她推着车,穿过一排接一排的架子,拿起,放下,不断的拿起放下。车子里渐渐堆起高耸的食物。
她心存恨意和报复,疯狂的购物,然后暴饮暴食。她把自己弄的面目全非不堪入目,她就是要毁了自己,等他回来以后看到她,会怎样的自责以及心疼。
眼睛里凉凉的闪烁着锐利光芒,她对他的爱和恨,在等待的时光里成倍累积。日复一日的宛如吸了水的海绵压迫在她的心口上,越涨越开。

一回家就去洗澡,新买的 DOVE 香皂,洗完之后不会觉得皮肤干涩。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从袋子里拿出一包饼干坐在地板上看电视。
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好看的节目,她习惯举着遥控器不停的转换频道。在画面黑暗又亮起的瞬间,她从屏幕里看见自己的身影,来不及避开,她一点也来不及。
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形,臃肿肥胖,看不见脖子和腰,原本宽松的短裤边缘勒出一层肉,她目睹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变化。
招架不住。

5 .
每天工作回来,他都是疲倦的。换上拖鞋,抱住她飞奔而来的面容欢喜的身体,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然后去洗澡,他喜欢洗澡。
他从不给她讲他的工作,亦不问她从前的生活,他认为那是属于他和她自己的东西。灵魂里总有某些地方不可和他人分享。
晚间新闻报道一对老人结婚了八十年,男人一百零五岁,女人一百岁,据说是到目前为止结婚最久的一对。
她摇着脑袋叫嚣起来,我不要活到那么老,我才不要,你说你会喜欢我皮肤发皱头发掉光满口参差不齐的烂牙的样子吗?
那些离你还很远,你才十八岁。他耗费掉很多时间和精力来安慰她,耐心而温柔的,告诉她,他会一直在她的身边哪也不去。他忍不住把她的脸按向自己的胸口。
她听着属于他的心跳声。稳妥有力,并且如此如此贴近,近至有摩擦的微弱疼痛感。
我们要一起老,一起变丑,一起死,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
他点头,她就相信他。

在新开的西餐厅里,他们坐在靠落地窗的位置。面对面,彼此认真的注视着彼此。他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她的右手支着下巴,微微歪着头,停顿片刻以后说,我记得,并且是所有细节。
彼时她在离他很远的城市读高中,住校,和同学相处不好,每天上课就睡觉回到宿舍就和同学吵架。
她的记性不好,老师讲过的东西很快就被她忘记,即使把做过的题再看一遍也不会记住太久,她自嘲的说我是天生的健忘症。
喜欢买很多书放在宿舍里戴着耳机阅读。有安妮宝贝,菊开那夜,李碧华,苏童,张小娴和素素。她的书的封皮都包了透明的纸膜,对书非常爱惜,可是常常有人趁她不在走过来翻两下,然后随手丢在桌子上。
她是藏不住任何情绪的女子,一看到自己的书被糟蹋就皱起眉大叫,是谁翻我的书,是谁。宿舍里其他的女生不屑的看着她,那个时候没有人会看得起成绩差的学生,对她翻白眼或者冷嘲热讽,都是常有的事。
亦是从那段时间开始,她每天每天的往网吧跑,进去就不愿出来。在 QQ 上可以对任何陌生人倾诉抱怨,即使没有人理她也无所谓,只是越来越沉迷于此,觉得非常痛快。
有一天他忽然打过来一句话,你在哪里?她说,那你在哪里?他说我在南京。她想了想对他说,我在离你很远很远的地方。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过去看你需要多长时间。他在几秒钟以后打过来这句让她彻夜辗转的话。
你会过来看我,你会吗?她无法克制自己欣喜若狂的神色。在网吧里对着显示器吃吃的笑。
他说,或者,你过来找我。
他把他的手机留给她,然后下了线。她在宿舍里翻来覆去的想了许久,直到天光大亮才知道已经过去一夜。
口袋里钱包里卡里所有的钱加起来,她只有七百五十二块,她就带着自己微薄却是所有的积蓄,飞去南京。

竭尽全力的,她是那样不顾一切的从原本枯燥乏味的生活里抽身而出。
她一直都不快乐。听歌,阅读,在夜里独自行走,以及和他聊天是她唯一乐趣。她对他说我不快乐不快乐不快乐,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细细的,非常甜美。
她说完以后就哭了。蹲在电话亭里,把话筒狠狠的捏在掌心里面,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把话筒放下来,在旁边拿出一张 CD 开始播放,他说你听一听,也许会觉得好过一些。
你的毛衣跟着我回家了,我把它摆在我的房间。它曾经陪你走过几条街,它曾经陪你喝了好几杯冰的咖啡,陪你远走高飞,拍照留念。我的冬天,就要来了。我的冬天,我的冬天。
女孩子有着异常天真无邪的声线,软绵绵的搭在她的耳膜上,痒痒的,温暖的。这是谁的歌?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是陈绮真。他说。
如果我过去要住在哪,睡在哪里?她擦干眼泪开始想象将要来临的日子。
住在我家,我有两张单人床,你睡一张,我睡一张。男人轻笑着想象她此刻的表情。这样单纯且心无杂念的女子,容易恐惧,亦容易产生信赖,可以轻易适应新鲜而陌生的环境。
五个小时之后他换上出门的衣服,去机场接她。

6 .
外面还在下雨,从中午到现在持续了九个小时,她光着脚走在冰凉彻骨的地板上隐隐瑟缩。神情疲惫的像垂死的人。
她把她所有的时间都分给食物和睡眠,除了吃就睡,可是永远都睡不醒。总觉得倦意无孔不入的从她的头皮毛孔钻进体内。
一直一直的睡,做很多梦,重复的或者稀奇古怪的,都是关于他的梦。一醒来就忘记了。只觉得他的脸曾经那么真切的出现于她的眼前,出现了,又消失了。
她吃东西并不是因为饥饿。是因为无所事事。是因为寂寞太强大。是因为需要食物来温暖自己的胃。
有时候她摸着自己凸出来的小腹,觉得恶心的要吐出来,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她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婴孩,突然间一无所有,天地都失色。
她想念他,又找不到他,等他,又毫无音训,离开,又没有地方可去,她就这样麻木的一日度一日,渐渐失控。
她把手机从楼上扔出去,用力的抛出很远,甚至连那样清脆的一声都听不见。她知道他根本不会找她,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几个月以来她的花销都是依赖他的卡。他在她来到南京以后,在她钱包里放了一张卡,她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用到。
她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钱。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花多久。有一天她再带着它去超市的时候,服务员会把她赶出去,她就会无家可归流落街头,饥寒交迫衣食不足,她会很快死去,她终于可以得到解脱。
她本来以为他真的会和她在一起,一起老,一起死。
她本来以为他是爱她的,他说过他不再骗她。
她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从钱包里拿出这张卡,她只需要把自己的手,交付给他。
可是他骗了她,从头至尾他都在骗她。

她把他的衣服全部拿出来,一件件叠好,再放回去。她把他喜欢的可乐倒进杯子里大口大口喝下去。她把他偶尔抽的烟叨在嘴上,没有点燃,只是含在嘴里。她把他的相册翻出来看他如何从一个小男孩变成英俊的男人。她用他刷过的牙刷,对着镜子吐出泡沫。
她把他藏在自己的身体里,她幻想他就在这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并没有离开。

又一次拿起电话,又一次拨通她无法忘却的号码,又一次听到那个声音在说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
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她挂下去,忘记到底有多少个又一次,她有天生的健忘症,她怎么会记得。

7 .
夜晚的暴雨激烈的打在玻璃窗上,十二点多,有闪电忽然劈下来。她打了一个哆嗦。
他有些困了,虽然还在听她说话,却已经口齿不清。她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从来没有觉得闪电这样迫近,似乎从眼前直直划下来,自脸颊上划过一条犀利的口子。
我会不会突然被雷打中,然后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掉。她背靠着他,轻声问他。
他没有回应,她知道他已经睡着,于是也闭上眼开始入睡。

第二天他起来上班的时候她还在睡觉。他习惯性的为她做好早餐,披上外套去上班。
突然接到通知要去临近的城市出差,第二天早上回来。他考虑是否要给她打个电话,又不想吵醒她,估计在他下飞机以后她应该已经起床在看凤凰台的重播节目,到时候再告诉她也不迟。
坐在飞机上的时候空姐微笑的提醒他记得关机,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九点半。然后他关上手机。
只是很普通的出差,去附近的一个小城市,来回坐飞机只需要九十分钟。他翻出后座的报纸来看,这几天天气突变,有大型的暴风雨降临。预测 48 小时之后暴风雨将会继续南下。
起飞二十分钟突然出现气流颠簸,飞机渐渐失去控制,严重倾斜。他坐的这架飞机几分钟之后就坠毁了。
而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十点多她被饿醒,光着脚从被窝里钻出来,吃他早已为她做好的早餐。她给他发了条短信,中午你想吃什么,记得买菜回来,我给你做。
然后她打开电视看凤凰台的重播节目。
外面下起暴雨,哗哗的雨声异常清脆。雷声轰隆隆,她感觉到房子似乎都有些轻微摇晃起来。当他从三万英尺的高空上面坠落下来的时候,她还在睡着,他却尸骨无存。
48 小时之后暴风雨继续南下,她拿起电话拨过去。
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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