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图征文】泯...

2005-10-25 13:37 | 林柯



城市的边上,一条老街,老街的边上,一幢老房,老房的里边,一个老人。

丁老头,大家是这么叫他的。至于他是否真叫这个,或者原名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记得那时候搬家过去,路过那老得丧心病狂的房子,坐在车里,隔着窗子看着,那老头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拄着拐杖,下巴放在手上,对着这边似看非看,脸上有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和着身后的苍凉像风景一般抹过,摇摇欲坠的屋子摇摇欲坠的窗子摇摇欲坠的房门和同样摇摇欲坠的性命。


周围大多是洋式房子,很有些年岁,栏杆上嵌了黄斑,墙上也爬了青苔,还有一大片铺满灰尘绿的发黑的爬山虎,疯似的在滋生蔓延,各家的阳台上栽着很多的花草,唯独丁老头的那幢房子,只有旁边的一棵老树还有地上石缝里不甘寂寞的衰草,除此别无其他。


之后与跟我同龄的一大帮孩子混熟了,上学放学打闹玩耍一起,却总免不了要碰到那老头子,对他着实没有好感,一身脏兮兮,步伐蹒跚,说话唯唯诺诺声音尖细,活脱脱一糟老头子,更有甚者说他像裹了脚的老太婆,然后我们大笑说形容贴切。

他每次见了我们,就过来,照旧莫名其妙地笑着,照旧声音尖细地唠叨:“你们看到我的婉婉没有,看到我家的婉婉没有…”

最初我特别惊恐,人们传言他是疯子神经病看来不假,才开始谁都不敢答腔,“啊啊”的尖叫着四散跑开,再聚到一起七嘴八舌说着刚才何其刺激。到后来他再问,一些胆大的就会学着他的腔调阴阳怪气地答说“我没看到你什么婉婉,我家里倒是有碗你要不要嘛”,然后大家依然哄笑着跑掉,回头他还在后面拄着拐杖笑着,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空着的一只手伸向远去的我们,不知是要抓住谁,还是想留住谁。


那时候就是这样的年纪,单纯的任意妄为,肆意嘲笑着别人的衰老,却忘了自己将来也有那样的时候。孩子之所以是孩子,是不必考虑太多的东西,甚至于连“以后长大就有烦恼了”这样的烦恼也没有,满世界都是年轻花开,可以常开不败。


丁老头身上,有太多的问号,多半无人知晓,所以难免有人臆测,风言风语都是知道的,说什么他住的房子曾经死过人不干净,什么那房子下面的地道通向地下室里面有冤死的人,什么常常听见里面有鬼嚎叫,这些被同龄的孩子听来,互相传达,加上孩子特有的严肃,变得更为神秘可怕,没人敢靠近,大人们也嘱咐不准去那附近玩耍。

后来大家还是好奇去了,那窗台下面根本不通,地下室就一般没有,嚎叫什么的倒是有,晚上丁老头在里面呻吟,而至于死过人,废话,这房子老得如此不堪,有多少人在这里面生了又死?多半数不过来的。


探地道通地下室的情况,我们悄悄钻了那洞,什么也没有,就是单纯的洞,不免有些失望,查那嚎叫的根源时候是傍晚,那扇窗子从来关的时候比开的时候多,下面又是一个坑,我们得搭着另一个人肩膀才能一探究竟,那晚刚好窗子被打开,亮着昏黄的豆光,我妹妹小丽搭着我上去往里瞧,还有另外的一组人,其他的则在周围放哨,问着小丽看到了什么,还没等回答,另外的一组就尖叫着散了,大叫说“丁老头出来了”,这下其他的人一哄而散,小丽也赶忙跳下来,我转身拉她跑,却听身后“哎呀”一声,转头看,因为那个坑,她扭了脚,我正发愣,丁老头却已经站在了门口,一个黑影罩在眼里,我脑子炸开,什么都思考不过来……

他愣了愣,径直过来抓住小丽的手腕,拉她进屋,嘴里念叨着什么,小丽踮着脚挣扎,吓得大哭朝着我叫,我想跑,又不敢留下小丽一个人,竟鬼使神差的跟着进了门,走廊很黑,转了身已经进了门,房间里一片零乱简陋,一张雕花的床,一张木头桌子,两把凳子,墙上糊着报纸,已经泛黄,他把小丽放在凳子上,然后费力地趴在床边往下面翻着什么,我过去拉住小丽的手,她惊恐地发抖,丁老头起身,手里抓着一个瓶子,他这次没笑,正常得出奇,说是“擦了酒就好了”,说着给小丽擦了,刚完就听到父母在外面的喊叫——有孩子去告诉他们,说是丁疯子抓了小丽要杀了她。


那晚父亲破例没有打我们,只是训斥了两句,母亲早已吓得不行,拉着小丽一个劲地问有没有事。

我和小丽都没有说,丁老头曾经帮小丽擦了药酒,即使后来母亲闻到酒味问起,我们也闭口不言,不知为何。母亲想是我们不愿记起,也就没有再问。


关于被人们叫丁老头丁疯子的那老头,有些情况我是后来知道的,都是大人间的话题,那些远比他们用来吓唬小孩子的编造来的真实,丁老头过去是资本家,被割过尾巴,早年偏执孤傲,有过一个女儿,却不许女儿和外面的孩子玩耍,那些玩伴时不时来窗口张望,赶也赶不走,丁老头就在窗台下挖了坑,修了木栏,连着那仅有的树也被围在了外面,后来因为和女儿不和,竟然把自己的女儿逼到跳了河死了,女婿一气之下带着孙女走了,再无音讯。


丁老头的孙女,就叫婉婉,女儿死后,是老头唯一的寄托。


打击太大,老头子变得疯疯癫癫,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糊涂起来拉着谁都问见过他家婉婉没,清醒的时候,开始痛恨忏悔,大声的嚎叫摔东西。听说早年还当过医生,可惜却无法自医。


再往后经过丁老头的家,看到窗台下的大坑已经被木板盖上,想是他做的,那些立着挡住外边鲜花树木的木板,那些曾经费力修建起来的阻隔,被拆了去,而这过程,他费了多少气力,又花了多少时间……


年轻不知会有年老,年老忘记曾经年轻,落差由此来,有时回想,那个老头子可怜得不堪,但可怜之人却必有其可恨之处,丁老头的悲哀,原是一个时代人普遍的悲哀,这背后的故事,说起来原是没什么意味的,像极了书上看滥的故事,可就是这样的存在,使得我亲身经历时,却也感慨良久。


那晚我见到他桌上的一个相框,里面一张女子的照片,泛黄陈旧,可是那女子年轻,笑得灿烂若花,却已成往事,她的时间已经停住,对生命来说,没有走动的时间,是没有价值的。岁月被定格,留下一个老人每日每夜地面对忏悔,却都是枉空一场。

记得那晚离去时小丽战战兢兢破天荒地对他说“对不起丁爷爷谢谢丁爷爷”的时候,那老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小丽,仿佛穿越时空注视着小丽以外的某个人,只能在记忆里追寻身影的某个人,他自己是不是就这么等着,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得到那个人的这句话,一直想要的话。


后来街坊邻居相继搬走,再无他的消息,是生是死,再不知道。或许他带着他的那些秘密,依旧孤独地走到终点,也不无可能。或许至今,虽然还记得他,却无人再愿意提起,无非是过客一位,平添了些色彩,和着那身后的老房,风景一抹。也或许,什么都不是。



繁花散去灯已尽,容颜老去,花开几度谁人知,一转身,便是仆仆风尘,相见一时别一时,匆匆地去,来不及道声珍重,这些那些,我原是不知晓的。


岁月咿咿呀呀地转,戏唱着不停,也无非那几出,人来了人走了,戏不换人不断,那墙上爬满斑驳,斑驳又爬到脸上,花开了又谢,叶落了又生,草衰了又发,发了又败,青春就莫名其妙地被踩在脚下,碾着泪水欢笑滚了过去。


往事不提。都付了一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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