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泪...【卯】

2005-11-18 21:29 | 林柯






妈妈说过,离家的人是不能哭的,如若流泪,就再不能回去。

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叮嘱自己,不要哭,不能哭…而当自己习惯不再流泪的时候,却没发现自己的麻木,明明知晓自己是脆弱的,从来脆弱,却近乎于可耻地固守这种脆弱,清高冷漠地环视周围一切,不肯放下…

如果放下,那便是种死亡。

所以总是警觉地竖着耳朵,警觉地。逃避,可以懦弱,但是不能在选择中彷徨。

如果彷徨,那便是种死亡。


很多事情可以在一瞬间滋养成长,也可以在一刹那间灰飞烟灭。一旦开始便意味着会有告别和结束。都在弹指一挥间。

我讨厌这样。所以一味否定,可以决绝,即使残忍。在很多时间里,在一大段的空白中,又妄图写进些许的温暖,我可以不孤独,但却摆脱不了寂寞。

真是无能为力,一再掩饰,看到自己的脆弱过后恐慌地掩饰,跑进暗处,躲藏起来,藏到自己低头都看不清自己,同时神经质地竖着长长的延伸的双耳,那是最容易冷到的地方,我却用它的冷掉换来自己虚伪的安全感。


这种压抑的幻觉和生活像极了那女孩的键盘,不停地被压下,反弹起,飞快,稍稍又停顿,接着继续奔驰…声音却千篇一律。


安静的像猫一样的女子,喜欢深夜起来,独自在电脑前观望以及诉说,突然笑起来,突然开始流泪,一个人…对着电脑飞快地打字,某个时候停下来,就像忘记了什么,动作再不能连续…而就在那刹那,我听到空气中压来的寂寞的回响,像黑暗的潮水在黑暗的洞中翻滚,卷过来,退开,再来,欲罢不能…

自己的生命此时,恰似停顿…

总能在此时看到她脸上身上散发的活力和光彩,如同大病初愈,或者回光返照,与白天全然不同。


我渐渐能明白她的向往,失望却依旧相信的坚定,似乎我从来不曾有过。然而为何能体会?会不会自己和她,是以类似的姿势在面对生活?面对一切?

我看到的是她,还是我自己?

她还吃大颗大颗的薄荷糖,那些蓝色半透明的颗粒在口中融开,甜意中有丝丝地刺激,冰凉,呼吸的空气在瞬间冷却,带来清醒地体味,认知某些绝对和暧昧,在这虚幻且又显现真实的世界中,尤为重要…

不停地喝冰水,一个高高的透明玻璃杯,没有花纹,却能透视或者反射所有,只是一切早已扭曲,说不定也是回复某些真实。那些冰冷的水滑到肚里,伴随薄荷的味道,浸到身体里。每每这时,她总是皱着眉头,痛并快乐着…

只有我知道那些寒气怎样地刺如体内,与那些温暖碰击,最后将那些热以及激烈都赶尽杀绝…

一种痛苦的麻木和清醒,血腥地镇压和无休止地逃亡…

流离失所。

这样的生活,索然无味,某些东西,却又在体内缓缓沉积,待到猛然惊醒,我们已经被长久的腐蚀,糜烂到成了一具行尸…


世界只剩下黑夜白天,只得黑与白两种色彩而已。

只是月亮总在夜里出来。月光是如此奇妙的东西,介乎于黑与白之间,柔弱而又冷漠,光亮但却冰凉,温暖然而总是没有声响…

静观人世…

能够看出她的寂寞的人便寂寞起来,能够看出她的温柔的人便温柔起来,能够看出她的沧桑的人便沧桑起来…

黑夜开出黑色的花。

月色如纱,我听不到她有说话…


女孩有语言障碍,所有的话都在心里,和我一样的失语,可以不说爱,不说不爱。然而她总在夜里对我说,那些话弥漫在空气中,断断续续,恍若记忆。总是把我抱起来,放在她裸露光滑的膝盖上,轻轻地抚着我的身体,以及总是惊吓着很受伤的耳朵,接着放我在床沿上,自己在床边跪下来,两手扶着我,用一整夜的时间不连续地讲一个连续的终而复始的故事,却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结尾……

她还给我说月亮,说月亮上住着的嫦娥,说嫦娥有她的兔子,就像女孩有我一样,只是我们不能不食人间香火,我们在尘世,那不一样,很多地方不一样。

只是我知道她们孤独寂寞。和我们一样的孤独寂寞。

我感到女孩冰冷的手心中蕴含的温暖,游离无从捉摸。这个时候,只有这个时候,我可以伏下耳朵,安静地听着她说话,看着她安静的双眼。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原来还是红色。女孩黑色眸子里我的双眼,血一般红。

一直以为自己的眼,应是一片死灰,黑色与白色纠缠后,不均匀的一片死灰。我以为那种热烈的颜色,早在一个月前,就应该已经死掉。


……


一个月前……

一双油污的大手伸过来,打断了我的生活。打断我一厢情愿的憧憬。

其他同伴把我的他和我往筐子的深处挤,要我们躲藏。他对我说不要怕,他说过我们要始终在一起,他说过他要给我一个家,然后再添上我们的宝宝,很多很多的孩子。而这些,是被装上筐子的前一天说的。

约定虚无飘渺,誓言简单易碎。我却不能否定那一刻我是如此相信,根本不能否定它们在一命呜呼之前,是如此的美丽和让人向往…面对那双大手,那是我唯一的坚强和信仰。

大手来来回回,顷刻间筐笼里只剩下我俩。他紧紧地贴着我,我轻轻的笑,我想如果真如妈妈说的我们会被烫进火锅也无所谓,有他的地方就是家,死在他身边就好。

“还差么?”兔贩说道。

“…18,19…差一只。”大手回答。

怎么?要分开我们?怎么可以分开我们?我和他是要始终在一起的,他说过会给我一个家,还有很多很多的孩子的,很多很多…

我在恐慌中往后退,伸手去拉他,却被粗暴地打开,我愣住,回头看他,不知所措…

沉默,对视,所有的喧嚣瞬间全无,死一般寂静。

我看到一双从未看到过的双眼,血红,冷冰冰的血红,里面的自己都变成红色,满身满脸都是,我不认识那双眼睛,从来不认识…

大手伸过来,他把我朝着那双手推了过去…

身体一下子没了重量,挖空了似的飘在空中,灵魂四下飞舞,眼睛痛起来,充血,整个世界一片血红。有什么涌上来,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家了,再也回不去了…

血红中的他,渐渐远离,没有告别,神色若死。

大手捏痛了我的耳朵,我咬痛了我的嘴唇。

接着我重重地落回筐里,摔到粉碎一般。“这只太瘦了吧…”大手边说边伸手去抓他。

他重又恢复惊恐,眼里流出我熟悉的惊恐,我盯着他,心如死灰,冰冷地看着他,在他被抓起离地挣扎的时候,我还是闭上了眼睛…

默哀,告别一段夭折的感情,然后将自己的所有的天真单纯都锁了起来,再也不愿打开。

包括泪水。舍弃流泪这种极度软弱无能的表现,我可以受伤,一再地受伤,但是绝不再痛苦流泪。


恍惚中看到一个女孩,一个柔弱的灵魂,眼里是某种动物般的神情,没有城府,单纯美好。

“喜欢?便宜卖你好了…”兔贩适时问道。

这时候大手又回来喘着气说老板让一起拿完这几天生意好。女孩听闻轻轻地把我抱起来,扭头静静地看着旁边的大手,一言不发,那人怔怔地要说什么,女孩丢下钱站起来转身便跑…

我在女孩的怀里,越过她的肩头,看着只有一天生命的家,渐渐远去,闭上了眼睛。

……


其实那女孩并非我想的那样有未涉世的单纯,她有很多的痛,可是从来不说,她的家有大大小小的父母的照片,可是她却从来一个人…她看到很多的欺骗伪善伤害,她一定看到很多。可她依旧相信,依旧珍惜,因为不易,所以珍惜。什么让她一直坚持?我不知道。

开始的时候我不吃不喝,她就像以后那样抱我到床上,跪着断断续续地笑着说兔…离家的…人是…不能哭的…一旦流泪…就…再也…回不去了…

!!!!!!!!!!!

我开始吃东西,我不想自己连那女孩都不如。我们是彼此的温暖。我们无泪可流。


往后的日子,果然没有见她哭泣过,白天偶尔去买生活用品,夜里则写字和上网,对于语言障碍的她,文字是最好的药,容易上瘾,甚至是慢性的毒…

她总是安静,淡淡的,睡觉时蜷起身子,侧躺着,恢复到生命最初成长的状态,那里是最安全又是最容易受伤的地方。

一开始,生命就注定了没有安全感和易受伤害。


音箱里传来一阵敲门声,每晚都会出现的,每每此时,女孩眼里就会一亮。

在透过虚拟的东西交换彼此的真实么?

一会儿过后,她站起身关掉电脑,换上衣服准备出门。我纳闷这么晚还要出去做什么?她打开门回过身,看着月光下的我,远远看着,然后调皮地笑,言语蹒跚,可是情感义无反顾:“一生…一次…一次…一生。”

她轻轻地关上门走了,我无可奈何地笑笑。

我想她是爱了。

但凡这样的人,内心比常人更渴望依靠,却也比常人更惧畏依靠,走向极端的抵制,然而一旦爱上,又是如此的热烈,燃烧的过快。可是依旧想要祝福她,能够幸福。


回来的时候,她身后跟着一片温暖,可抓的,真实厚重的温暖,一个男子,眼睛是黑色,可是在夜里,是如此明亮。

他坐在沙发上,女孩四下里找着,试图翻到什么饮品。可是一无所获。男子看着女孩的着急样,温和爱惜地笑,他指着冰箱上大瓶的冰水,说你要找的就在那里嘛。女孩转身看着他,会意地笑。

茶几上两杯冰水,干净透明。

男人说话,不停地,缓缓地说,女孩靠在他肩上,静静地听,再后来,男人拥着她,不再说话,而女孩不断地喃喃地说着,一句话,四个字。

月色如纱,我听到了月光,她喃喃地说着,一句话,四个字。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冰冷徐徐融化,我看到一个家,隐隐作痛地温暖,听到那些寒冷的脆响,然后微笑着暖了灌进心田……

那些天女孩总是不禁地笑,我也笑。我们一起悲伤,所以一起快乐。她开始习惯白天出去,即便有刺眼的阳光和污浊的空气。信仰原是可以让人这样充满力量,让人这样奋不顾身。


某天女孩对我说你看,然后我看到她手里是一只兔子,背上有一条线,栓在一根小木棍上,她和他去看了烟火,买回了这个。

她把那兔子挂在床边,点燃兔子手中抱着的蜡烛,我看到火光一闪,随即感到一阵温暖,觉得心里咯噔一下。

后来我盼望天黑,因为女孩总在天暗下来后点燃那蜡烛,接着就有一种久违的温暖,那些火光在我红色的瞳孔里闪烁,黑暗就此消失…

没血没肉,可是温暖,我不知道为什么。
没血没肉,可是我喜欢,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试图靠近,可是他总是缓慢的转着,总是这样的转过身去,在我欲退却时,却又转了回来,我便又被那光照耀,温暖复又吸引我上前,他又再次转开。他的温暖不能给我一个人么?他的光明不可以不分么?我自私,是,我想我只要追逐,放下曾经的矜持一味追逐,一次一生,我总能把握到那温暖的幸福。

可是他依旧沉默,若即若离,毫不言语。我气恼地跟着他转着,一圈一圈。女孩看着,笑起来,说傻兔兔……



某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闯进一个愤怒的女人,开始粗暴地打骂女孩,她扯她的头发,扇她的耳光,叫嚷着她勾引别人男人是狐狸精。女孩只是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不知道我从不知道。到后来便再不言语,任凭那女人拳脚交加…

有邻居闻声出来劝走了那女人,女孩坐在地上,直至深夜。

电话响起,她麻木地拿起靠在耳边,听筒里男人急促地解释着什么。最后她只有一句话,一句话,四个字。

月色如水,我听到月光,一句话,四个字。

我会离开。

再后来听筒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像雨。



她久久地坐在床边,沉默,然后点燃了蜡烛,看着我又疲于追逐,一圈一圈,恰似循环。

他不转的时候是冰冷的,他能转身的时候却又带走了温暖。

终有一次我靠得太近,一阵灼烧,我惊恐地跳开,有了距离才是温暖,靠得太近会被烧伤么?始终是燃烧地过旺,我开始觉得疼痛而又一阵疲惫。

女孩看着我,说傻兔兔,但是这次,却没有笑。

她一遍又一遍地拿起手机,按上了几个数字,又中途放下。她一定是还想挽留的,她还在犹豫的。

夜里无声,女孩睡着了,蜷起身子,手里还抓着手机,挂着的兔子依然转着,前爪里的蜡烛,持续燃烧…

……

我隐约觉得双眼热得厉害,睁开朦胧的眼,发现身前一片火光,那兔子的全身着了火,蜡烛燃尽,引着了他。

女孩还在熟睡,我不住地抓着床沿,撞着。她睁眼后一声惊叫,慌忙起身抄起床头柜子上的水杯,连杯带水丢进火里,一阵浓烟,黑暗重新笼罩…

我愣愣地望着地上的残骨,曾经的兔子化作了一滩和水的灰堆和尚存的一段骨架。那些温暖渐渐远去,我想自己不能再次失去,所以扑了过去…

女孩也伸手去触碰,她伤感的手指和我悲愤的爪子几乎同时接触到那骨架的一刹那飞快的缩回去…

我的爪子一阵火辣辣的痛,又烫又尖的竹签刺了进去。

她握着受伤的手指,脸上一阵的惨白,好一会儿过后,她移到窗前,开了窗,静静地站在月光里。垂着的手指指尖淌着暗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声音刺耳…

她回身来拿起手机,幽幽地,打开,点着键,最后停顿,然后缓缓地、坚决地,按了下去。

我还不死心,还想伸手去抓那残骸,女孩丢下手机一把抱住我,她说傻兔兔,没有了…都没有了。我看着一旁的手机里一封封信件样子的东西丢进了垃圾桶,然后屏幕一片漆黑。我感到脸上有什么冰凉的液体落到上面,抬头,女孩的眼边,一片晶莹。

我伸出受伤的爪子去抚她的眼角,却看到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条暗色的河流,我的血溶进那些原本透明的河流,上面漂浮着无数回忆的尸体,我一阵难掩的悲伤…

我所有的血都涌上双眼,别过头去,看到那堆原来短暂,我们却以为可以长久的温暖的灰烬,有什么自眼眶滑落。

我终于看到那滴液体,晶莹剔透,绚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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