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磐(第二章)

2006-04-02 22:03 | 一根香烟陪我寂寞

第二章 杨家破败

乡下人有乡下人度夜的办法,这没有计算机、电视机甚至收音机的时代,人们依旧还是会用最原始的办法打发无聊的夏夜。那就是唠嗑。

围来围去的,也脱不开那三株五人合围的老树。树阴底下分了三堆人,年轻的单身汉子围拢在一起,研究着哪家的闺女好看,哪家的猪圈破烂,偶尔也议论一下外边的世界,当然,这需要有话题引子的,比方谁家来了个远房的亲戚,是从青岛来的,又或者济南府回来了个闯世面的,如今外边怎么样的个翻腾。

再就是老人们的圈子了,讨论的话题比较笼统,但也离不了庄稼多远。偶尔下几盘棋,当就剩下车马士炮,大家的口舌也就开始激烈了起来,往往一步来来回回走不下去,对弈的两人倒还悠闲自在,看棋的却已经剑拔弩张。当然,话题也不会永远这样的单调,虽然已经过了议论家常或者谈论政事好图个热闹的年龄了,但真要发生了什么大事件,倒也让他们说的津津有味。

最后一摊子也是最热闹的一摊子。一个女人可能是贤惠的,两个女人在一起有可能是腼腆的,可这一群女人在一起,就像是鸭子上岸了,嘎嘎的吵个不休。张家长李家短自是不在话下,更是袁世凯、孙中山的名讳也翻来复去,就是不懂的人进来插上一嘴,也能搅和的波澜壮阔,仿佛出现新的大陆。

这次三堆人马的话题却出奇的一致,都是那个疯婆娘的消息。

说起那个疯婆娘,在这村倒也是一大新闻。当年本村的大豪也数的出三户来,但真说的上来的,也就那杨家一户。其余两家在杨家搬来之前,还算站的起身来,后来杨家光是一场大殡,就出的这方圆百里都认识了。其中有户李家姓的,还模仿着出了这么一出,想压一压杨家的气焰,却不想财破的大了,倒便宜了杨家三十多亩天字号的地。

后来杨家得了独子,甭问,这份家产也就非他莫属了。可这小子是老爷从外边带回来的,娘亲却没有跟着来。三位姨太太就争相巴结这小公子,大家都知道,若这小公子认得谁来做了娘亲,那没的说,家产至少有一半归自己了。

杨家小少爷姓杨这是谁都知道的,可名叫什么连老辈的人也说不上来。只听说这小少爷十分聪明,十岁就会写诗,背起那三字经,千字文,就像说话一般流利,丝毫不见刻板。十六岁时,老太爷已经年过花甲,终还是咬着牙,把这心肝宝贝送到了大不列颠留洋。

谁知道儿子还没回来,老太爷就归了西,家里这一来就乱了套。三个姨太太的娘家都是本村人,抢起家产来愣是谁也不吃亏,老太爷走的急,临了也没说个分法,更让大老婆和得宠的小老婆理直气壮,偏偏二老婆本村人丁兴旺,一时间杀的难舍难分的。后来安家大哥以族里长辈身份出面调节,又是杨老太爷的大伯,最后分了三份家产给这些个侄媳妇,倒留了大半,美其名曰:给侄子留着。

三个老婆谁也没拿那侄子当自个儿子看,有没有份也无所谓。只是大伯哥这么说了,也就不了了之,也算是富了安家。可不知道怎么的了,这消息叫杨家村的人知道了,当年把杨安氏赶出家门的大哥也赶了过来,说什么也要把这家产分上一半,怎么说这钱也是杨家姓的,哪有任外人拿的道理。

虽然安家人的论点十分犀利,比如杨家如何虐待孤儿寡妇,安家如何接手抚养;比如杨孟为何不回杨家村住,而却在安家为福一方;比如杨安氏是在这里被杨孟送的葬,而安家的祖坟里如何埋的杨家的骨。宗上所述,不一而足。

但杨家人只拿出了一条论据,就几乎驳倒了所有的偏向于安家人的论断,那就是杨孟至少没有姓了安。在那个动荡年代的农村地界里,无论是孙中山的新政,还是袁世凯的帝制,又或者朝廷的王法,都没有约束这里的能力,有能力约束这分家的,除了老太爷的遗嘱,也就剩下谁家的拳头大。但这有身份的人家就又不一样了,什么都还是要讲一个法字的。没有了国法,那就搬出家法,杨安两村相隔不远,所谓的家法制定的也一般的模样,所以杨家人理直气壮,而安家人理屈词穷。问题就都集中到了这个叫杨仁的小少爷的身上,可杨仁并不在现场,那问题就再一次的转个圈,又回到了谁来替杨仁“保管”这些家产。

三闹两闹,势均力敌。杨安两家又都监视着对方,让他们动不得那杨家的家产。一整年余,究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到是三位姨太太乐的清闲,属于自己的已经在自己手里了,锅里的本身自己就吃不到嘴里,也不觉的可惜。别看那分到手的家产加起来没有总数的一半,但毕竟杨家势大,分到手里的也够福泽本家。

就在这里闹腾着纠缠不清的时候,杨许氏的到来让这锅汤彻底的清澈了起来。

杨许氏是拿着杨老太爷的信物来的,所谓的信物就是一块没有打磨过的玉佩。其实说是玉佩都有点对它过分的表扬了,但这枚被杨家人证明了又被安家人认出了来历的玉,的确也就间接指正了杨许氏的身份。那时候的乡下人并没有大多城市里人们具有的狡秸,无论争夺家产所具备的目的是多么的肮脏,却绝对不会用比之更肮脏一些的所谓的手段。这在杨仁后来知道这件事情后,感慨了许久,也就是这样的一件事情,改变了他对于这笔在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再注重的财产的归属。

话说远了,继续回到过去,那是个炎热的夏天,杨许氏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伴随着这一身破布烂衣到达安家村的,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杨许氏在当地人的话里,被谣传为一个卖的,通俗来讲就是一个妓女,如果高雅点来修饰一下,我们就可以引用杨仁的话:“我母亲类似于传教士,解除着人心灵上的苦闷。”当这样两个破败的人走入安家村,出示了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之后,本以乱成一团的人群就更加的乱了。

按理这样的一位“少爷”的生母,是可以保管留给“少爷”的家产的,但老爷在世的时候并没有带着她回来,这就说明了很多的问题。最好的解释是老爷害怕这样的一个女子污秽了自己的家庭,这样这个女子就没有权利享受又或者看护这样的一笔家产;而另外的一个可能就是老爷不想把自己倾尽一生的所得,分一份给这样的一个在名分上不会给予自己光荣而只能增加羞耻的女人,这样这个女人就更不能得到这样的一份家产。

无论这两个观点哪一个是正确的,都不可能让这样一个女人,特别是妓女,来分享这一份家产。虽然杨许氏的极力的诉说着老爷对于自己如何恩宠,并许诺了自己种种好处,而自己之所以拥有老爷的信物以及知道远在山东的这个位置有一个安家村,都是老爷对自己的嘱托,但这一切都在两家兵强马壮的人家面前,显的苍白无力。

杨许氏回到安家村,噢,不,应该是说来到安家村后,就和那个只知道自己母亲是谁的女孩住在了杨老太爷生前养的一个窑洞里——那个窑洞因为后来分家的风波而被废弃了。局面在混乱不堪中走向了和谐。似乎三方面的人都有理由拿走或者说保管所剩下的所有家产,又似乎都没有一个明确的名分,在乡下,在中国的乡下,在那个时候的中国的乡下,一个合理的名分大于一切,所有三家人就或者滋润,或者平淡又或者愁苦的暂时住在了那里,而那个传说中的少爷,在大家的最初担忧他回家而转变成了期盼他回家,又转变成了平淡,直到慢慢淡出了人们所讨论的范畴,而慢慢的,三家人也都习惯了安家主导田地的使用,杨家主导布匹的使用,以及杨许氏主导糊口的索取。

就在这样看似平静的日子里,再没有人关心的小少爷终于还是没有能及时的回来,杨家的财产名存实亡,留下的宅院荒废的长起了野草——没有办法买卖,也没有人能主管的了买卖,也就没有人再到这里来打扫,毕竟谁也不会为了整洁而多花一个大子儿。

十年过去了,杨许氏终于没能等到那个不知道是杨老太爷的嘱托又或者是自己杜撰的“安详晚年”,早早的撒手而去,当初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嫁给了同村的一户长工,成为了安家的一个丫鬟——这并不代表安家认了她,恰恰相反,安家还在尽力贬低着她以及她母亲的名分,如上所言,名分在那个时代的中国的乡下,是难以估量的存在。

当八国联军把整个中国折腾的翻天覆地,袁世凯、孙中山又把整个的中国再翻转几遍之后,小姑娘也变成了中年的妇人,整个山东闹饥荒,闹兵灾,安家集体搬去了济南,而杨家继承了祖上破败子的传统,早已经举家迁徙到东北,去开荒了。

小姑娘——姑且就称呼她为无名氏吧,这个并没有多少资历的女人在去南京奔夫家的亲戚时,丈夫死于路上,可怜的人儿此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一点的是个儿子,小一点的是个女儿。她在丈夫死后,很实际的就地埋葬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抛开了实际,幻想着南京的丈夫的亲人会接纳自己,坚强的拉扯着两个孩子依然走上了南下的道路。

而安家村里人讨论的话题,正是在这个时候传述了开来的,因为那个无名氏在某一个黄昏又或者日出,总之是太阳半昏黄的时刻,被人们发现出现在了那个她的母亲曾经住过的窑洞里,所不同的是她的身边没有了丈夫也没有了孩子,她的身上在这个萧瑟的秋天也没有了衣服,当超过三个村里的闲汉传说看见她不知羞耻的在大路中间撒尿以后,村里的人终于确信了一件事情:这个女人,无名氏,她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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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无事最洒脱,陪朋宴友换酒喝;
根根须鬓冉白发,我自飘零我自乐;
香吻儿时衣锦华,寂静此世佳人饿;
烟炊不晚三更后,默默窗边泪独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