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别离 Side 4~5

2006-10-05 13:38 | 莫殇的幻觉

Side Four

是半年前。冬天。小时侯的朋友独自在北京的家里,煤气中毒而死。莫络才刚刚得到她想要的生活,亦有人疼爱。看似美满,然而我知道,那并不是一场意外。

那天莫络发短信给我。她问我,如果我们明知道正在走向死亡,活着到底能够改变些什么。无非是能够死得灿烂一点。

“想这一世的游历,也仿佛生与死的过程,都将经过漫漫长夜,暗无天日的等待和茫然四顾的踽踽独行。然后忽遇大光明,身心俱放下。莫络,要有耐性。承受苦难,因为苦难也是令你成长的机缘。”
“呵呵,亲爱,我会努力。不要担心我,一切只是开始。”

我以为她发完短信就去睡了。第二天傍晚,周年华尚在应酬,忽然接到莫络的父亲从澳洲打来的电话。他说,络络出意外了。我们忽然都沉默起来。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忽然哽咽着说,你能不能去北京一趟,我随后就到。

北京见。我挂了电话,背后出了冷汗。定定站在那里。愣愣地去倒水。我僵直地坐在沙发上,觉得很困惑。然后站起来,打电话订了夜间的机票。

只带了钱和手机证件。踉跄着赶去机场。飞机是两小时以后,我坐在候机室发呆。忽然冷彻骨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宁愿是一个开过头的玩笑。倒像三魂丢了两个。一直没有落泪。下了飞机打电话给程小军。他泣不成声。我喊起来:到底怎么回事?!不许哭!莫络怎么可能出事??

莫络怎么可能出事??我坐在出租车上和程小军对着电话哭。开了窗户把自己的脸刮得失去了知觉,长头发在冽风中胡乱撕扯。出租车开得飞快。夜已死寂。

我们守在莫络身边。她很好,只是脸有些肿,只是身体发凉。我一直哭不出声音。抽泣得喘不过气来,一张脸都让泪水浸得生疼。在冷光中,我看见小时侯的莫络,她站在她家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咧着嘴开怀大笑。

春天的石榴树,枝叶繁茂得如同绿水荡漾。炎夏,数不清的红玛瑙一样的花瓶般的骨朵儿上绽开了光华耀目的鲜花,那就是莫络欢喜的生命,炽热的感情。秋天,密密麻麻的骨朵儿膨然胀大,金樽玉盏倒挂垂悬,忽忽然,有几只就像早恋的少女羞涩地咧开了樱桃红唇,露出了里边的皓齿,酸甜的清香荡在空中,引诱过往行人唾津潜溢。

后来莫络上了大学,她父亲给她在北京买了房子。带着新妻移民澳洲。石榴树不久就被连根拔起,被新主人玩票似的种上了新鲜的蔬菜。

后来莫络的脸模糊了。我和她聚少离多。只靠着短信和网络维系。我在冷光中蜷缩了身体,看着躺着的莫络。心里死寂。手指颤抖着关了机,不想被任何人找到。

我们渐渐止住眼泪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冬天的北京清晨非常凛冽。只觉得整个身体不过是具皮囊,里面空无一物。觉得轻飘飘的。不想说话。陆续赶到的亲朋好友个个泪流满面。

莫络的父亲晚上赶到。强作镇定的脸上写满了悲恸。他说,我早就想回来看她,她叫我放心,没想到回来就是送她。

他说,奚禾,谢谢你一直照顾络络。
他说,我一直把你当作女儿,我知道你也忙,可是别忘了常常联系。

我嗓子已经嘶哑,钝钝地点头,眼睛红肿,说不出话来。又开始落泪,我这一哭莫络的父亲就不行了,喉咙发出浑浊的声音,眼泪长长短短落了满脸。

在机场送他回澳洲,他说,我不敢再待下去了。他说,好好照顾自己。我点头。这个英俊的男人几天下来老了十岁,背部微微佝偻,一直剧烈地咳嗽。莫络,这是你的父亲,看看你的父亲,他没有陪着你照顾你,但他爱你啊。

我开始高烧。昏睡中不断与莫络相见。我始终不接受她已经死去的现实。只希望醒来的时候她会在。然而每次醒来,只有程小军在房间里走动。是他强撑着在照顾我。第四天退烧,我坐在莫络的大窗台上发呆。虚弱已极。看到北京的冬天,灰色的天空绵延无望,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绒疾冲下来。我不断地问自己,莫络真的死了么?她真的是因为煤气中毒意外而去么?

收拾东西回去。在机场的时候程小军高大的身躯却脆弱得像个寂寞的孩子。莫络,你知道时间会抹去一切,然而在忘却以前告别以后,我们的心上已经被生生剜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告别的时候我们拥抱,他说,奚禾,原来我一直不懂她。

“没有人会懂得另一个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可是我也不懂她。你和我,我们曾经和莫络有过共同的记忆,就好。我们还要好好活着。”

他垂手默然。同时叹气。这一口气叹得多么长多么累。我们已经疲倦得快要碎裂,可是生活本来的面目就是这么狰狞。


Side Five

下了飞机恍惚地往出口走,周年华已经等了很久,上前来拥住我。我挤出一个笑。瘫在他温暖的怀里。回到家便开始昏睡,直迷糊了十来个小时。中间醒来的时候看见周年华的身影,又沉沉闭上眼。

真正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午后。他带我出去吃饭。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说一声就跑了,我很担心你,知道么?
莫络煤气中毒去世,我去北京帮忙料理后事。
为什么不告诉我?周年华一脸的不置信。我看着他的脸,觉得陌生。刚下飞机时那些依赖和信任都消失了。

我没想到回来要接受你的质问。我轻声回答。低头吃饭。心里的疲倦一涌而来。那顿饭吃得很沉默,很尴尬。两个人都觉得委屈,又执坳不肯妥协。我看到这个男人的脸,在暧昧的灯光下一半埋在阴影里。眼神冷漠。

回家的路上寒风潮湿。过马路,周年华背对我伸出手,我迟疑了一下,顺从地牵上去。他温柔地拉着我,然而我心里明白,已经有些什么,不同了。

是莫络的死让我重新考虑和周年华的婚姻。我们在一起两年有余,一直温情安静地相处,几乎没有矛盾。我是不喜欢争吵的人,周年华也是。我喜欢他的清冷,话从来不多。这该是结婚的最佳人选。稳定下来以后终于开始谈及婚姻。见过父母。购置了新家具。

有那么一天晚上,吃完饭一起看碟,我们肩膀微微靠在一起。我什么也看不进去,忽然想,这就是我要嫁的人,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竟然有一些莫名的恐慌。当下定了定神,嘱咐自己不要乱想。平地起风的年岁已经过了,该老实过活了。

可是莫络告诉我,活着无非是为了死得灿烂一些。面对生的灭亡,重新思索自己的选择,忽然知道,我并不爱周年华。我不爱他。我不过是寻求一个稳妥的人,把自己稳妥地交付于他,过一种稳妥的生活。我曾经独自走过许多地方,曾经热爱危险美感,觉得累了。但我甚至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厌倦这种稳妥。如果有一天觉得不甘心,该怎么办呢。这对周年华不公平。对我自己也是。

从北京回来以后接了很多约稿。经常在外面采访。他开始频繁地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哪里。有时候等忙完了再看手机,就是好几个未接来电。打回去问他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回来的时候买瓶酱油。

在网上和齐彻聊天,他说正在北京帮素瑶做一个封面广告。我说到最近听的Sopor Aeternus。“这个德国男人,好像在替我哭。”

齐彻随意地说,宝贝,以后想哭的时候到我这里来。

后来有一次,和周年华看《欲望号街车》,我看着那个美丽女人,深深叹息。他在旁边阴沉地说了句,你想哭的时候到我这里来。

突然周身发寒。我关掉电视,起身出门。周年华急咧咧地问,你去哪里?我说,在你这里,我欲哭无泪。然后关上门。

是我让他丧失了安全感。可是从认识开始,我就是那样的人。我们始终各自忙碌,互不干涉。然而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当我清楚自己内心并不爱他的时候,周年华突然发觉自己是爱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