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戌】

2006-12-18 12:59 | 林柯






我和小黑并排趴着。

不分彼此、无甚距离地并排趴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看面前人来人往。人不多,大多是急匆匆而过,面带焦急神色或是全然没有神色,大概担心如果不这样匆匆,会给周围其他留下什么印记——他们似乎极其反感这个,简直到了嗤之以鼻的地步——稍稍注意到我们存在的一些人都面带这样的表情。嗯,极其抵制。也许。

我真的一直没有明白这点。能够聚在一起聊聊喜欢的话题,有着共同的看似懒洋洋的时光,简直美妙非常。这个由来被我们看的很重要,那样的时候,心里自然有很多欢喜,觉得惬意舒坦,哎,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怕也是有的吧。也许。

关于给周遭留下印记这事情,我想起阿力说我们似乎并不忌讳让别人知道我们,甚至可以说我们就是要让别人知道,噢,比如作记号什么的,你知道这里有谁来过,大概是什么样子等等,不过这事情对他们来说一样的充满矛盾——他们的世界总是矛盾不断的样子。总不能很绝对爽快地说他们喜欢和不喜欢。阿力在提起他们的时候用的最多的词就是“也许”,真不知道这个“也许”说明什么——形容他们的世界太复杂还是证实我们太单纯。

我是不愿多想的,关于这点阿力总骂我一点思考的欲望都没有。管他的,我知道那么多干吗。反正他们总要去掩盖一些东西,我就不可能知道,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不知道是我们欠缺了还是本来就完全多余。哎呀,我想那些有什么用嘛,我又不是阿力一定要和各种人打交道——我也不喜欢,贼累。

总不能让他们也走哪儿就撒泡尿吧。我被阿力一直奚落,忍不住撇嘴反驳,阿力语塞你你你了半天,最后还是和我一同大笑不止。

呼,怎么这会儿一直不见他来。


——我呆会给你介绍阿力…我转头看看小黑,舔舔嘴唇说到。猎犬,大个子家伙,不过不用担心,那家伙说话虽然比较直接有点冲,其实心眼很好,常常照顾我,属于粗中带细的吧…
——嗯…小黑爽快地点点头,说能认识新朋友是件好事。
——就是说嘛…我拖长声音应道,他总算没开始的拘谨了。

大概是半个小时前看到小黑——那时候彼此还不认识,我刚方便了准备回家路过他这儿,碰巧看到的他,是碰巧——他太不显眼了。我也不知道是他趴的位置不对,还是说他本身就容易被忽视掉,总之是巧合。巧合似乎总是无处不在。不知道“忽视”是不是同样。

他趴在垃圾堆旁边——大堆的垃圾,人们每天总有很多的丢弃——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大概除了眼睛以外,都是灰蒙蒙的。身上和脖子上大块大块的毛已经脱落,露出粉白中带有暗红斑块的皮肤,像是擦伤。另外地方虽然有毛,却全是灰尘,原本黑色的皮毛几乎看不出来,好在毛不长,不然非得全粘在一起。耳朵耸拉,毫无气力,默然趴在那儿,像被丢弃的绒毛玩具,和周围的静止一起,周围的垃圾。他趴在那儿,像堆垃圾。

我缓了脚步,却没停下,只是好奇地一边望着他一边跑过。他依旧不动弹,昭示他不是玩具的,无非是那双没有和身体一样沾满灰尘的眼睛而已。眼珠直直地,随着我的跑过慢慢从左至右滑过去,眼神只是淡淡。

五分钟我嘴里衔着狗粮盒子回来,里面还剩小半盒的食物,放到他面前。

——饿坏了吧?先把这个吃了填填肚子。
我对着反应迟缓的他说道。

他静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盒子,我说那全是你的吃吧不要客气,他怯怯地嗯了一下。在我催促之下,低头小心的啄食起来,随后加速开始狼吞虎咽。确实饿坏了,像什么机器一样有节奏地点晃着脑袋,接着仿佛恨不得整个身子钻到盒子里似的,把嘴全部都伸了进去,只听到盒子里哗啦哗啦作响,直吃得天昏地暗。

我张大了嘴看他近似于疯狂地吞食,惊讶竟然饿到这种地步,想若是自己再迟些时候发现他,恐怕……

突然意识到不对,赶紧开始喝停他,连着叫停下停下好几次他也没理睬,最后几乎要伸手去打掉盒子,他才回过神,怔怔地退出嘴来,一边舔着嘴边的碎屑,对先前的失态窘得不行,轻声地说对不起。我长长地喘口气,解释说没别的意思,饿的太厉害吃得太猛会出事的。他点点头,不再说话。我挨着他趴下,告诉他慢些吃,这些都是他的不用着急,他答应说好的,仍然是怯生生的,低头重归小心翼翼地啄食。

——饿坏了呢。我试探着说道。
——嗯,四天没捡着能吃的东西。他边吃边说。
——没在这一带见过你。
——本来不在这儿……
——那在哪儿?

他听了一愣,突然就住了吞咽,微微抬头像是在回忆,又似乎不知怎么回答。我一看正想岔开话题,他埋头用舌头卷了最后一点食物进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随即用几乎不带感情的声调说到“边上的村子”。

——城市边上的小村子…不大…我一直在那儿…
他吞下东西砸吧着嘴继续说道。

吃了东西,他显得精神许多。我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就此聊开来,稍稍熟悉之后,他好歹放松了,虽然仍是安静得很——看来本身性格如此。随后告诉我是为了找主人,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跟随的主人。似乎是他搬家的那天被忘了带上一起,被落下了。

——落下的滋味很不好受。
他平静地说着,然后翻开前爪给我看,上面伤痕累累,指甲要么断裂要么磨平,掌心血迹斑斑。我直觉得脊背发凉。问他怎么搞成这样。

——追车子,可惜不够快,本来眼看追上了,车子出了小道上了公路,突然跑的好快,就追不上了。
他直直地看着爪子,随即放下语气轻松地像是别人的事情,似乎过了的事情,就可以说的这么轻盈一般。

——没试着叫叫?兴许可以停下呢。
——叫了的。他点点头。叫的很大声,边跑边叫,嗓子吼破了快,结果还是没人应,最后累得躺路边吐白沫,昏死过去,后来醒过来就顺着路,一直找到这里。

他依旧满不在乎的样子,脸上却终于显得稍稍有些沮丧,我替他难过,却不知怎么说,也没再说话,只是和他一起趴那儿。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过后想起还没问他名字,于是转头问说你叫什么。

——妈妈叫我小黑……毛本来是黑的,后来被主人叫旺财,就是希望家庭兴旺、财源滚滚的样子,农村里大多都是这么起名儿的。
——那我叫你啥。

——随你喜欢。
——叫小黑吧,原名儿,阿力说我们被叫什么名字总是自己做不了主的,要是只认出生时候妈妈起的,大概又要惹主人不高兴了。其实好多都愿意用自己的原名,就是主人不知道罢了。

——我还好啦,都无所谓……对了,你刚才说的阿力,它讨厌主人么,说的多无奈的样子。
——才不呢,他对主人不知多好,那家伙说起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要关于人的,就一副反感无奈的样子,见的东西太多的缘故,结果自己对自己的主人还是很好,不过我理解他。

——嗯,我也理解。那你叫什么。
——哦,对,对,忘了自己了,阿木好了。
——嗯,谢谢你的食物阿木,帮了大忙。
——哪里,能帮上忙最好。

几个人走过,皱着眉头看了看我们,便远远躲开,仿佛看到一堆污秽东西一般的眼神。小黑突然埋头下去说对不起,我顿时来气说有什么好道歉的又不管你的事情。小黑说如果是他自己的话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是我和他在一起怕伤了我的脸面。他这么一说我一怔,突然就想起了阿力。

——以前我也不知道,不过之前遇着的大家,好多都正和我聊着就被主人抓回去还一阵打,大概是因为和我接近的缘故……所以后来我就尽量避免接近大家,免得他们受我的牵连…

后面突然有谁轻轻地说了声傻气,我和小黑一起转头,阿力不知道何时站在后面。我惊喜地叫了出来。他一如既往地哟了一声算作招呼,走过来和我们一起趴下,完全不在乎旁边一堆垃圾。垃圾堆这个概念就此土崩瓦解一般从我脑海里被抹掉。

我给他们相互作了介绍,给阿力说了小黑的情况,然后告诉小黑阿力的交际范围很广说不定能帮上忙的。

——别把我说的那么神通广大,要是帮不了别人怎么办那不是很丢脸。
阿力打断我的话,不无抱怨地说。我知道他的脾气,嘴上这么说其实很愿意帮忙,果不其然,他马上伸头问我身后的小黑关于他主人详细的一些信息。

——真是……你那么叫也没人应么。阿力听完想了一会开口说道。
——没有,大货车,后面全是家具。

——嗯,怪不得,我说怎么后视镜都看不到。
阿力若有所思,看我们一脸疑惑,忙解释说那个是汽车里的东西。我俩似懂非懂地点头。我回头对小黑说怎么样我说阿力见识很多吧,小黑满脸钦佩地不住点头。

——好了好了,别老给我戴高帽子。阿力又是撇嘴埋怨地说。

我满嘴好好地这样答应,只是点头,回身笑着戏谑地对小黑说阿力曾经随主人进山,面对熊都没有怕的,这样的阿力却拿主人没有办法总是俯首帖耳哦。小黑听了也被我逗乐了,轻轻地笑。阿力一旁吹胡子瞪眼的。

——哎呀你这家伙真是,是不怎么大的熊而已好不好…再说是我的主人哎我和主人对着干做什么嘛。

他照例被我弄得没脾气。一脸地无奈相,我仍旧乐得不行,他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住咧嘴笑出来,我们三个乐了好一会。

——对了,刚才你那些话,我听到了,什么大家因为我而挨打,因为我是流浪狗,以后要避免连累大家这样。
阿力收住笑对着小黑说完,又偏头看着我,轻轻笑着问我说很熟悉是不是。我微笑着点头,对身后小黑解释。

——阿力以前就是和你一样的流浪狗,当时的我还是这样,送来食物什么的。好在他被现在的主人收养了。那时候这家伙说了和你一样的丧气话。
小黑听了我的话轻轻点头。

——其实你这样想也难怪。我们彼此从来没有谁是流浪狗这样的概念,大家都是同类,同样是狗,即使有纷争有矛盾,大概也是基于这个为底线,再无其它,如此而已。而硬给我们加上不同种类分了血统划了优劣的,无非还是人罢了,要知道不仅仅是我们,就算是他们彼此之间,似乎也是划了很多界线、分了很多吧,有些还不当作同类来看待,实在是奇怪的很。也许我们是明白不了的。

阿力顺着我的话继续一口气说了许多,我一边听一边不住的点头,中间插上几句说阿力你怎么突然文绉绉的,被他拍到了一边。小黑只是若有所思地听着,依旧不发言。

——哎呀他还真能吃呢。阿力突然看着地上的盒子坏坏地笑着说。

盒子里边空空如也,还被小黑弄的不成样子。小黑黝黑的脸憋的通红,阿力哈哈的大笑,我回身狠敲他一下说是以前你不一样好意思说别人,他说抱歉抱歉却仍旧大笑不止。好容易停下来,却认真的问小黑现在感觉怎样有没有不舒服。小黑摇头说没有。

——没有最好……上上星期小木遇着一只饿得很厉害的吉娃娃,是这个吧小木……给他食物吃的太急,根本不听劝,饿的太久一下吃的太多太急,就出问题了……

——后来呢……
小黑轻声问道。我和阿力都垂头不再言语,小黑也就明白了几分,也不再问。

——对了小木,小可今早死了…我去看的时候已经没了…
阿力轻声地对我说。

——还是不行么……没办法,得了那种病…又没有人管……
我垂头低声说到。

——怎么,这么多狗要你们帮忙么。
小黑想了想问道。我和阿力听罢对看了一眼。阿力开口回答。

——时不时有,近来似乎多了一点,大多是无家可归,要么是主人不喜欢了,得病的也有…我以前就是因为背脊受伤才被丢掉的……至于刚生下来的小狗就更不用说了……其实你的事情…嗯…就没想过,是被故意丢下的么。

最后阿力犹豫着说了出来,我愣住,小黑听了抬头也是一怔。

我回头看着阿力。压下声音嘀咕着问他为什么直接就说出来,一点信心和希望都不能有么。这样对小黑是不是太残酷了一点。

——但愿不是。只是假设而已。这里的现状就是这样,隐瞒也没有意思,早点醒悟更好…我只是觉得那样追着叫着再怎么也该听到的。搬家总该要清点东西的,这个是活的东西哎又不是死的,好好检查总会发现漏掉的。搬家不就是分清哪些一定要带着,哪些完全可以丢掉……

说到丢掉这他突然住了嘴,我对“丢掉”这个词太过敏感,反复念叨,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阿力最后沉沉地,他说小木,如果可以,我何尝不希望大家,都能活得多一点希望,都能好好的…

我突然就难以抑制地难过,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就明白,无非从来不愿承认罢了,像是一直坚持地什么突然崩塌掉,只是想哭,却忍着收拾了心情,匆忙回头看看小黑,他全部听到了,不过还是不说话,眼睛直勾勾望着一边。我轻轻叫他他依旧是不应,楞了好半天才缓缓摇头低声说不是这样的,声音全无底气。

——不是这样的,是我自己不好……我去看了那田最后一眼,回去晚了,他们一定是找不到我才只好走的,一定是这样。
他低下头枕在前腿上,弱弱地嘀咕。

——田?
阿力和我满脸疑惑的同时问道。

——嗯,我常去那地方,我喜欢那里。
他点头说到。我们让他继续说说看,讲讲他在农村的生活,住在城市里的狗大多是到不了那些地方去的。我们想换个心情,小黑也似乎想要说些其它的什么,于是像最开始我见他那样,神色淡淡地,舔舔鼻头,慢慢地开始讲起来。

——我刚断奶,就被送给现在的主人,一直在村子里长大。那地方不大,不过每家都有看家的狗,平时都各自守着自家的门,偶尔才会出去走走……我特别爱去的是村子边上的一处田,顺着家后面的小路一直走就可以看到……准确说那其实不是田,因为那么一大片都没开荒,它不像农田被分成了一块一块,不属于任何一家…我就喜欢跑到那里,就在没什么人来往的路上趴下来,看面前的这片地,远远地看。它好像一眼望不到两边,知道么,很宽很宽,看着觉得心里舒坦极了……还有远处的几棵树,更远一点有高过地面的堤坝,宽宽堤坝的另一面是一条很宽很宽的河,哗哗地声音飘过来,已经不很吵耳朵了,似有似无的……

我想象着,仿佛身临其境,面前已经不是什么住宅小区,没有什么高楼大厦,而是在那条小路上趴着,和阿力小黑一起,在那片土地前边,抬头可以看见云朵慢慢地飘过去,夕阳不知不觉之间就沉到堤坝的上沿,缓缓融成一抹的红霞,小鸟在里边欢腾跳跃,最后轻盈地飞起来,消失在天边,有和风轻柔地吹着,远处河水地轻响隐隐约约。我突然觉得心胸开阔,憧憬若是有朝一日能看看,要是真能去,那该多好。

——还有还有,一到五月,那里神奇地开满了油菜花,一大片噢,全部开了,望过去满眼都是金黄……
小黑似乎忘掉先前不快,饶有兴致起来。

——神奇?
——嗯,没有人去播种…
——没有人播种?

——是呀,很神奇,没有谁播种,它却自己开满了花,比任何一家田里的都开的好……不过时间总是不长,它开的太好,也引来了其他的人。村子里一条不成名的规定,是谁先把自家田里的菜籽收完,就可以来这里……最后的那几天,会看到很多户人家比赛一样来割菜花,不用等到菜花谢掉结籽,好像他们本来就只是来收割而不是为了菜籽,拿来没用还是要去,不然就会不甘心的样子…别人都去自己不去就别扭……被收完的田又变作和平常一样没用的废地,想种什么都不行,一直废着,恢复到平时的冷清样子,没有人过问。但是来年总能又重新长上油菜花,每次都能,还是长的最好,真的很神奇……即使每年他们都要在地里吵闹的不可开交…但是,我还是喜欢那里,去那里守着,可以静静地看一下午,再慢慢地回到家……我喜欢那样的生活…


小黑最后幽幽地,哽咽着说不下去,眼里都是泪水……我和阿力沉默不语。我觉得心里空落,一直在下沉,一直在。

最后的…么…这样,某天会不会突然的,像惩罚一样的,再长不出东西……

我们三个沉默,沉默保持了好久,像烟雾一样在四周弥散开来,厚厚地笼罩着我们。我正想着说什么,就在这时候,有什么突然撕开了寂静,一条绳子硬生生啪地一下抽在阿力身上,疼得他哼叫着跳起身来。我转头正要看个究竟,却突然飞起来一般悬到了空中。

主人!!!

主人抱起我,狠狠地踹了小黑一脚,随即转身就走,嘴里又是心疼又是抱怨,说怎么和那样的癞子狗混到一起。我拼命扭动着想要摆脱,却无济于事。阿力同样被他主人骂着是不是又要变回去之类的话,用绳子套了头拖了跟在后面。

可以和熊对抗的阿力,却不能和主人对抗。

我被反身抱着,看着小黑静静地、缓慢地在原地坐起来,看着阿力,看着我,最后等在那里,和此前一样地等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挣扎张开嘴,使劲哭嚎着小黑小黑,他却同样不应,只有身影落寞,越来越远。那双先前未染尘埃的双眼,一直盯向这边,焦点却难以捕捉,视线此刻终于开始蒙上灰尘,灰蒙蒙地,穿过我,穿过阿力,穿过我的主人,望着这边…

仿佛他的眼前,什么都没有,他的眼前,只有一片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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