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中』...【十方·派生】

2007-01-03 21:39 | 林柯





| 掌中『中』...【十方·派生】


| 眼



千手观音。

寺院外面其他景致我无心留意,无非是黄墙红瓦,大多数寺院都有的那种而已,只是不如其他的寺院陈旧——才修起的寺院嘛。唯有面前这尊千手观音像,令我倍生奇异之感。

奇异到不可名状,然则算不上一朝顿悟——此时什么都无概念,敬畏震撼也不见得——并没有曾经见过的其他佛像来的高大威猛。虽说如此,心中却莫名感到某种契合,使得自己突然丧失先前调侃心态,双手插进裤兜,以最自然舒服的姿势,微微仰起头来,轻轻地呼吸,久久地站立,仿佛兀自等待什么——平静到无以复加、并不急切焦躁地等待什么的到来。四周依旧如前一般静谧,先前的钟声早已停止,独留鸟叫蝉鸣,混合四月橙黄温暖的阳光,安详地在身上以及四周雾一般弥漫开来,形成类似于某种失去实体存在、只能被感知的朦胧气息,轻轻柔和地接纳包裹着我,连同我此时的心若止水。世上一切因我心,静止默然。

契合依旧继续,如同许多许多年以前,早已经注定我将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姿势立于这样的地方以这样地眼神注视于她。久久注视,视线已经不在雕像本身,等待又没有什么好等待,来不来也无所谓,那雕像不过是一个契机,因这注视打开了通向某地的门——门正在因我而打开,接着恐怕会出来什么,比如人,翻开记事本核对多年以前的预约项目,然后哦哦点头确认,发出“等你很久了嘛不过也来的真是时候”这样地感叹,接下来自己被告知可以通过,便义无反顾径直穿过去。全然不管门那边有什么,眼中会出现什么,搞不好和哆啦A梦中的野比一样,时空机到头就蹦出去,结果一脚踏空。

人们往往谨慎小心,妄图把来去始末全掌控手中,只是世界无常,尽管万事小心千般仔细,也充其量在将之前的经验和已有的认识为自己所用、把事情的突变缩到最小而已,却不是彻底消除——事情发展起来常常使得你我防不胜防。认识么?觉察现实世界时,已有的知识的作用究竟是什么?观察任何一处,信息总是合乎实际的,自己便会在此基础上预判,而将要看到什么以及如何去解释它的过程中,预期显得尤为重要,当看到的一小部分都符合预期、这些预期没有落空的时候,恰恰说明自己,其实是上当受骗了。它在前面很可能就此给上一棍,打得自己翻不了身。

何苦来哉,不如偶尔奋不顾身,也许可以找到另一处出口。让旁人大跌眼镜之事,偶尔做做无妨。

没有去过东北,大兴安岭的树木照样生长、山峦上积雪皑皑从来终年不化;没有到过新疆,吐鲁番盆地的葡萄藤依旧缠绕、大地上黄沙腾腾白天历来滚烫灼人——诸如此类,还有很大一部分事物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无声无息或是欢欣雀跃地存在发展着。

我确定之前没有来过这里,更不会见过面前这尊千手观音像。说是千手,其实只取了四十二臂的说法——两手两眼下面左右各二十只手,手中各有一眼,共四十只手,四十只眼,再各配二十五种众生景象共为千手千眼。还有一则传说里面,千手观音原本是古印度妙庄王的小女妙善,因为救父亲献出手眼,感动了释加牟尼,为让妙善能时时拯救苦难众生,便赏赐了千手千眼给妙善公主,从此成了众所祈求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

雕像由整块树木雕刻而成,古朴自然之感油然而生,然而观音像多不胜数,有更加奇特绚丽的自然不在话下,就这些来说,契合的事情也是毫无缘由。自己往往会被某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牵扯住,觉得某些地方曾经来过,觉得某些人曾经相识,然后行动杳然而止,进入某种看似复杂缠绕、实则短促漫散的思索,类似于暂时性地睡眠,却依然不能通晓某种暗示。

现在的这种感觉就同于此。若是我倒退十年光景,大概还有数数手臂是否足数的闲趣,孩子独有的怀疑求证,蚂蚁也可以看一下午;要不然,自己的岁数能再翻上一番,也许对自身以及周遭便能够泰然处之,气定神闲穿越而过。年纪越大不可挽回的事情越多,以此作为报酬,关心重视和无意理会之事便可更加清晰归类,不用迷茫困惑。

年纪,年纪,念叨着,四周的幽静竟开始充盈落寞感觉,满以为自己过了暗自神伤的年纪,却忘记那不过是每个年龄每个时间段都可能出现的东西,时时可能存在,甚至永远存在,相比其他处在特定年龄中的一些人,我稍好的在于:视烦恼忧愁同快乐愉悦一样的琐碎。因此而欣然接受,即使心情波动可能依旧频繁,却多在自己掌控之内。

只是很遗憾的,我恰恰仍处在上述两种年龄状态之间,所有的都是“空”的状态,连自己是否已经穿过了门也不知道。落寞旋即转为黯然,开始对自己失望,很有一部分人问过我是否对于他们失望,我都回答没有。或许自己并不能准确把握失望是怎样的感觉和定义,或许我接受事事无常一样接受希望落空,更或许,我从来没有把什么交付出去——我自以为自身付出相应的什么努力,就可以应付诸多事情,然而到头来只是被蹲候许久的事实给了闷头一棒罢了。

我矗立于某座诸多生命就此停息满是墓地的山丘附近,某座拥有转生轮回之说的佛教的寺院前方,深深地开始失望,对自己硬生生的失望,眼前骤然昏黑一片,像身处黑暗,什么都再看不见,帮忙的人说着快把手给我你能得救,我却连手在何方也不知晓,哪里有什么手,谁会伸手,我又在哪里。

把握不了,什么都把握不了,父亲的死,外公的死,夏雪父母的死,老太太的死,我眼看着他们离去或者等着谁来告诉我他们离去,等到猛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莫名其妙地,站在一些大大小小方方正正、写着各式各样名字的石碑前面,旁边都是这样的东西。他们这群人,性别年龄地位户口,统统作废,黑人白人也好同性恋双性恋也罢,此时都排开所有停下纷争走动,在泥土中接近。唯一断定的就是他们已经死掉,彻头彻尾地死掉,人能够断言的事情没有几件——纯属莫名其妙,至极。

突然就此明白过来,陈老板在开夏雪喜欢谁的玩笑时候,连连说难的原因。我,夏雪,还有陈老板,我们原来在某种概念上,都是一样的人,面对诸多失去,早已没有轻易交付的信心,这是某种丧失,信心的丧失。不再希望,对很多不再抱有起码的希望,独自接受可能而致的伤心困苦,然而至始至终都是自己的事情,在自己建造的世界独生独灭,正向的正强化消失殆尽——追求幸福追求快乐的愿望,仿佛生锈的机器一般再不能动弹,留下的只有消极地避免情感惩罚,除此,无它。相信不能,交付不能,爱以及被爱不能。

我感到深深地伤悲,犹如在黑暗中独自蜷缩流泪,自己于这世上的存在究竟有多少价值,即使是有一日就此死掉,又有多少人会为我哭泣。这种存在的感觉是不是只是感觉本身,世界原本不是这样,只是我自己不知在何时起,对世界的认识就出现了偏差,并就此扭曲下去。我一味地拼凑着魔方,却永永远远没有尽头也找不到出口,我自身尚且是最大最难的一块魔方。对我而言,对很多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被自己所困,更难堪的了。


| 泪


黑暗中谁摸索着拉住了我的手,将我拖出黑暗,视线渐渐恢复,寺院依旧是寺院观音依旧是观音。夏雪站在我旁边,一手摇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伸到我眼前,摊开手掌轻轻晃着。

“怎么了?”依旧是简单并且冷色调不着感情的声音,然而还能再次听到,让我实在是有心就此大哭一场。

我弯腰扶着膝盖,跑了千米似的疲乏不堪,长长地出了口气,摇着头艰难地开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怎么?”

“嗯,叫也不答应,脸色铁青……想起了什么?”她放开手问道。

“没有……”我习惯性地摇头,却突然猛地回想到什么一阵厌恶,强要摆脱一般站直身,舔舔嘴唇鼓劲儿笑笑,“……我突然感觉自己毫无价值,不如死了了事…也像是真的就这样没了,四周黑的吓人…对自己失望气愤又不甘心这么草草收场…实在是…”

她盯着我,一言不发,一般情况下“不要这样想”的话都没有——她断然是不会说出这话的。

“难过么……”好一会儿过后,她轻轻地问。我笑着点头,四周却朦胧起来,阳光太过刺眼,眼睛胀痛不堪。她不再说话,神色淡然地缓缓抬起手来,阳光就此遮住,我稍稍埋头,夏雪的手指轻轻地搭在眼眶之上,混着我的泪水,如同刚刚在如镜湖水之中拾起的雨花石,冰凉湿润。

“我原以为,就只有我一个人,会这样子想……”她幽幽地说。尽管依旧没有抑扬顿挫,却有难以掩饰的哀伤。我听到一个有趣至极的笑话般笑到肩膀乱抖,眼泪却依旧决堤夺眶滚滚而下,最后索性蹲下来,把头埋在臂弯中,在臂弯的黑暗中,尽情呜咽不止。这实在奇怪的很,年纪越大越不爱哭泣,却越容易因此哭泣。

夏雪将手静静地——像是某种安静生命,带着某种脉动、安静非常的生命,轻放在我的背上。

“没有关系…”黑暗之中她的声音悠然传来,“就算黑得再吓人……我会拉你回来的……”

手轻落于我的脊背之上,夏雪。


| 立


一会儿过后,好歹收住哭泣,抬头擦去泪水,刚才一切恍若离世。

“怎样?”她弯腰递过纸巾,我点头接过擦去泪水说还好,心里轻松许多。
“该流泪的时候就流,其他一切都无所谓,禁锢眼泪不算好事,和禁锢爱一样,某一天爆发出来,洪水一样收拾不了。”她慢慢说道。
“那可是灾难…”我轻轻地,如释重负地笑。
“爆发不是,干涸了才是。”她蹲下来。
“有些人是真的哭不出来了呢?眼睛像是蒙上灰一般。”我若有所思地问起。
“禁锢太久,干涸了。”她用指甲划着地面,手腕上的镯子在地上投下淡绿的光圈。
“这下可是灾难?”
“不是…”她摇头,“流出来才是……”

我没再说话,夏雪站起身子看着面前的千手观音像,“观自在菩萨…千眼…你…看到自我什么的了么…”

“或许…”
“是什么?”
“像贫血的人蹲久突然起身一样眩晕且世界黑暗。”
“有难度。”
“相当。自己是怎么回事,现在自己的这眼睛怕是看不清的…”我摊开手看了看,只有手掌纹路,并没有什么眼睛之类的东西。
“……即发誓言,若我当来堪能利益安乐一切众生者,令我即时身千手千眼具足…”
“什么东西?”
“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
“…好长…那我们呢,她管么……”
“连一般人的我们都拒绝不愿相信,还会相信这个么?”她转头俯视着我。
“说得也是…”我耸肩笑笑,“那怎么办呢…”
“从彼此相信开始好了…”她径直跨过大门,站定转身回头,“能站起来么?”

我郑重地点点头,慢慢起身。

“总要试着站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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