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人物小传第一版）
2007-11-26 07:56 | 莫殇的幻觉
人物小传
07年11月24日
人物：魏微
1。
她于1986年7月31日生在广东省珠海市平沙小镇上。普通话一直不太标准。有许多人认识她很久都不会知道她的家庭，母亲在她幼年时生病去世，因宫颈癌。家里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同父异母。父亲在小镇上教书，写得一手漂亮的字。那字，瘦而有力，像他本身。也像她。
魏微个子瘦小，很尖的下颏，眼睛像是安上去的——大得过分。然而并不水汪汪地，或者会说话，只是寂静，更多时候是激烈的。她有一双大而凶狠的眼睛。睫毛很长。皮肤有一种羸弱病态的白。她抽烟的时候，修长的手指夹着烟轻轻地搭在眉骨边。眼睛看着别处。多数人第一次见她，只会觉得她瘦骨嶙峋，但在她瘦弱的身体里散发着一股子不容人忽视的倔强和暴烈。眉头似是常年地皱着，即使舒展的时候，也有隐约的一个“川”字。显得这个人有种严肃刻薄的味道。
她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总是只有一边嘴角上挑，露出很讥讽的笑，说——魏微，委鬼魏，微小的微。这种带着鄙夷和轻视的讥讽笑容是她的固定表情。
平沙小镇，是一个很彻底的广东小镇，到了她初中的时候才有了唯一一家网吧，那些张灯结彩的商店，使得整个小镇有一股大俗的气味，艳俗艳俗的。相比之下，她更怀念小学时代。那时没有总是放着降价广播的百货小店，没有空旷寂寞的平沙广场，没有那么多廉价的国产小轿车，甚至路上也没有那么多灯。狭窄的小路两旁密密匝匝布满了色调沉郁破旧的小商店，招牌门槛和柜台上都蒙着一种像是厚厚的油脂一样的脏色污垢。入夜的时候亮起了一盏盏昏黄的小吊灯。多数地方还是大片的草皮沙土石子。还有镇上人自己种的稻谷蔬菜。秋天的时候总堆了很高大的一垛一垛的枯黄的柴草在路旁。
小时候如一般镇上孩子一样总是穿着拖鞋到处转悠，疯跑起来的时候要先顿一顿，把拖鞋摘下来用手提着。他们是不害怕碎石子的，他们的脚底都相当坚韧。所以她的脚并不好看，与她相对精致的面容对比，她的双脚显得有点粗糙，那些个茧子和稍微变形的骨骼暴露了她总穿着不够好的鞋子走很多路。
她经常一个人到那边田地里偷甘蔗，挑着细一些的，狠狠地折下一段来，虽然容易折断，但因为还没完全成熟，蒙着灰的坚硬的甘蔗皮子上面透着青涩的绿，味道也不好，发苦，只有在把汁水咽下去之后才慢慢地泛出一丝甘甜。她不爱吃，只是为了好玩。折的时候，“啪察”一下响声，偶尔会把甘蔗地的主人招惹来，那个很胖的大妈于是穿着廉价的洗得发白发薄的粉色上衣、裹着粗壮的腿的灰色七分裤、穿着塑料凉鞋大步大步地赶来。嘴里用本地方言大声咒骂着。魏微咯咯笑着在前面疯跑，手里还拎着自己的鞋子和舍不得扔的半截甘蔗。到了安全的地界，她会找一个还算干净的草垛，唰唰地一脚一脚踩上去，坐在最高点，让整堆草垛深深陷下去，心脏砰砰地猛烈撞击胸膛，额头，背脊，发间，都密密地渗出汗来。心里充满了罪恶的惊慌和侥幸的狂喜。又啃了两口青涩的甘蔗，终于不耐烦地将它狠狠地砸向远处，着地点有厚厚的泥土和草皮，所以再用力也是砸不出声响的，她只在心里默默模拟出“噼啪”一下甘蔗落地砸得劈裂的声音。或许还会水汁四溅。她最见不得不彻底的事，显得无力而庸常。
2。
不愿意回家。非常不愿意。那个狭小的家里四处显出局促的贫寒，由于潮湿而一块块斑驳脱落的墙皮子不经打扫堆积在墙角，渐渐从苍白变成灰色。小小的厅里挂着旧时的劣质日历，上面每一页都有一个搔首弄姿的俗气女人。那个时候母亲已经显出一种枯槁的瘦，眼窝深深地陷下去，身子如同骷髅一样干瘪，几天都不下地，躺在床上发出濒死的喘气声，那个屋子里有一种奇怪而浑浊的气味，混杂了骚气和酸腐，还有暮气。家里总弥漫着各种药的味道，中药，西药，混搭出来有一种情色的欲望的调子。暮气，父亲常常照顾母亲到深夜，也不去上班了，瘦削英气的脸上写着他奇异的沉重和忧愁。
魏微睡不着的时候总能听见隔壁屋子里传来父亲低沉而撕裂的咳嗽声。她听着听着就愤怒起来，把被子踢到一边去，也把自己狠狠地在床上摔来摔去。愤怒和乖张的来源都是她所不清楚的，也是秘密的，她在父亲面前总是用力地克制自己的语气和行为。
父亲去拿药买菜的时候魏微必须在家里照顾母亲，说是照顾，只不过搬了小桌子插上台灯坐在母亲的床边写作业。小学二年级，她的好成绩和倔强的性子是从那个稚气的岁数开始的。母亲时时毫无预兆地将枯槁的臂膀搭在她的肩上，初时惊得她手脚发凉，猛地一转身，看到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侧过身子来面对着她，脸上的微笑和慈爱因为干瘪的面容而变得模糊。后来也渐渐习惯了那些个坐在母亲床边的静谧的黄昏，习惯了母亲竭尽全力的表达。这时她总会少年老成地持重地叹息，手臂撑着床沿，轻轻凑到母亲耳边问她：“你要唔（不）要饮水？系未（是不是）觉得唔（不）舒服？”
然而母亲终于熬不住了。她合眼的时候魏微在床沿坐了很久，父亲进屋的时候看见她佝偻的瘦弱的背，忍不住走过去将魏微一把抱下来放在腿上，攥着她的手一直到手心里出了凉汗，仍旧许久不说话，直到她转头看见父亲已经无声息地泪流满面，才忽然开始嚎啕起来。
父亲又找了个女人，魏微其时小学四年级，十岁。她不接受，她不接受的方式只是沉默，然而有许多真实的不同于电视剧里演的那些微妙的小冲突渐渐令她失去耐性，她开始用尖锐的言辞去对抗并激化矛盾。越来越不愿意回家。但对于新生的小弟弟，她并没有太多恶意。有时放学了也会早一点回家看看他，从父亲的书堆里抽出一本觉得有趣的，坐在他小小的摇篮边上看。更多时候跟同班也是邻居的小男孩儿外出撒野疯玩。
她乐意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田地与大路的边沿上。看到延绵的大芭蕉叶消失在地平线上。壮阔的夕阳牵着大片浓艳的晚霞把灰蓝的天空染红。风过的时候植物像是奏起乐曲，哗啦啦，哗啦，哗哗啦啦。这曲子带着寂寞像螺丝钉一样一点一点地旋进她身体里。使她多年一直保持着独立，并因为过分独立和孤单显出她本性里的尖刻和自卑。一旦遇到伤害便会歇斯底里的反击。
3。
高中，她从小镇考出去，考上了广东省重点高中。同样考上的还有邻居家的那个小学同班男孩儿。高一一年她在图书馆里看了许多书，也看到了安妮宝贝。她被她吸引，骨子里的野性受她牵引日益盖过她的忍耐和克制。逃课，抽烟，酗酒，打架。成绩还不错，还是学校的学生会干部。但高一快到结尾的时候，教导处主任找她去办公室。他态度是和蔼的，但语气严厉：“你现在违纪情况严重，可能会记留校察看处分。”
魏微那日站在三楼教导处的窗户边上，用手臂撑着窗沿，眉头又微微地皱起来，俯瞰她已经生活了一年的这个学校。最后，她转过身来，很平静地对教导处主任说：“我要退学。”
4。
辍学之后她回了趟家，并不隐瞒实情，也不打算听取父亲的建议，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东西，开始了她只身闯荡的日子。说是闯荡，但她即使再独立，也不过是初出社会的小女孩儿。最初在市里熟悉的网吧里打工做网管，没什么可忙的时候就懒洋洋地瘫坐在柜台里的椅子上，用工作的电脑上网，看帖子，搜摇滚来听。
到了凌晨下班就去附近的酒吧里消磨时间。认识了酒吧的酒保，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还有一个常去酒吧喝酒的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不久她辞去了网吧的工作，开始到酒吧一边端茶倒酒一边跟女酒保学习调酒。每个凌晨酒吧打烊之后魏微跟着几个在酒吧工作的年轻人继续颓唐地消耗时光。他们总叫她：“阿May，走啦走啦，去食野（吃东西）。”她并不是一个很合群的人，姿态从来不讨喜，心情好了总是开些令人高兴的玩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言不发冷眼旁观，忽然来一句，总顶得人半天说不上话来。
在酒吧里遇到没有素质的男人，凑近了动手动脚，魏微从来不客气，大声地喝斥对方，即使遇到脾气很不好的人，她也从来不退缩，不惜势单力薄地与人动手打架。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由于寂寞还是别的什么，对于暧昧的感情迅速熟悉并游刃起来。跟那个常去酒吧喝酒的年轻男人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又迅速和他同居。他很年轻，家境也好，大学毕业开始做生意，是对这个社会的规则相当熟悉圆滑的人。她也不需要多么深刻的感情，只不过要一个人在身边陪伴。
5。
凌晨在酒吧下班，有时跟一群狐朋狗友去吃宵夜，继续喝酒，有时早早散场，她走在清冷的回“家”的路上，冬天潮湿阴冷的空气里，她裹紧了外套依旧手脚冰凉瑟瑟发抖，抽着烟快步走路。想起曾几何时那些个独自坐在田地与大路边沿上的傍晚。
回到家，带进去一身的寒气，嘴里嘶嘶哈哈地喷着白雾和酒气，迅速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将身体贴上年轻男人的背脊。做爱的时候又会想起小学时候自己家里的空气和味道，中药，西药，混搭出来有一种情色的欲望的调子。
魏微身边这个年轻男人不过贪恋她与寻常小女孩儿不一样的独立性格和虽然瘦削然而早熟的身体。她也知道那种漠然，甚至她比他还要漠然，但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对自己的轻视。喝多了酒回去撒酒疯的次数多起来。她虚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大着舌头扯着他的胳膊喋喋不休。他起初还哄她，吐了给她擦身子，早上一早起来买了粥给她喝。
后来越来越不耐烦，终于有一次，任她在门口吐了，站都站不起来，靠着墙根睡着，他硬是自己睡了。清晨魏微醒过来，狠狠踹门，噼里啪啦把门拍得惊天动地，他皱着眉头睡眼惺忪地给她开了门，魏微抢进门去，一进去就开始收拾东西，衣服一件件硬往包里塞，另外只带了些自己的碟。别的，她环顾着看看——别的都是他的。她忽然发现，这个地方本来就不属于自己。她想：我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原来不过是一个房客，走就走了，什么东西也没有，痕迹都留不下。
他靠着墙手臂环抱胸前，漠然而厌烦地看着她。她什么都没说，拎着自己的包，临走前，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
6。
她先在女酒保那里住了几天，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起了异样的变化。到楼下小药铺买了测孕纸回去测，果然，阳性。她坐在马桶上低头看着那张小纸条，窗外阳光正好，微风和煦，透过半掩的窗户和百叶窗帘的缝隙轻缓地吹进来。吹到她额前的刘海上，吹到她裸露的皮肤上。她忽然抬起手遮住了眼睛，仿佛嫌弃阳光刺眼。半分钟之后，她顺手把小纸条扔进垃圾篓，提起裤子站起来。出了厕所脸上带着似笑非笑得神情跟女酒保说：“你帮我稳（找）个诊所啦，要便D既（便宜点的）。”
她手头上并没有存下多少钱，吃吃喝喝的也就差不多月月光，之前跟那个男人一起省去了房租一类的开销。最后是女酒保垫了六百多。魏微一直表现得很镇定。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女酒保有事没能来。她躺在床上，打腰麻的时候疼得几乎抽搐，人蜷缩起来，从腰部的脊椎骨中间打进去，一打下去她就颤抖着肌肉僵住，但她竟没哼一声，只是露出了讥讽的笑意，带着痛苦的扭曲的笑，那笑看起来可怖极了。周围那些白的绿的颜色晃来晃去。她的身体渐渐失去知觉，心也平静下来。
做完手术疼了整整一夜，想蜷起来，但一动更疼。汗珠子大颗大颗滚下来，渗到床单枕头上去。女酒保带了鸡汤来，魏微根本喝不下去，趁护士不注意点了根烟抽，手指都颤着。她对自己的疼痛完全无能为力。嗅着自己身体上血的铁腥味道，开始厌恨自己的身体。
在诊所住了一个多星期，除了女酒保没有人照料，她也不打算告诉那个男人。她的倔强总是在这种时候，在她受到伤害的时候，更为凸显出来。那时候她十七岁半。
7。
那个小学兼高一一年的同学，邻居家小男孩儿，辗转地从网上找到她。她从来不用手机，小灵通也没有。给家里打电话总是用朋友的电话。她虚弱地出院，在女酒保家里住了快一个月。
她去找那个邻居家的小孩儿。近一年没见，他变得有那么点大人的味道了。但实际是很孩子气的，自然卷的短发，小眼睛单眼皮，总是一笑起来就看不见眼睛。其时他高二，为了魏微在学校附近跟几个同学合租了房子，日夜缱绻。他不懂得魏微，只觉得很想心疼她，而她消失一年，变得更为乖戾坚硬。
8。
她常去的一个酒吧，叫做沙漠，新建了一个论坛。有一个女孩儿在论坛上的ID叫妖。她常常看着妖写的那些很长很长的小说，看的时候常常走神，只觉得像是陷入了她给自己构造的幻觉里。气味相投，她给妖在论坛里留言，未曾想妖也正无聊，临时决定见面。
见面的地点约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旁边的车站。那是三月份，天气还很潮湿，温度经常反复。人潮汹涌。她们都没有问对方的长相和衣着。魏微穿了一身黑倚在车站旁一棵梧桐树边上，安静地抽烟。一个戴着大耳环穿着深棕色低领蝙蝠袖薄毛衣的女孩子抽着烟走过来，她看到她，不自觉地露出了惯常的笑。她们很奇妙地，在人群中认出了彼此。
魏微跟着妖去到一个三层的“小泉居”吃饭。坐在二楼。这是妖最喜欢的一间分店，人少，每一层都只有小小的空间，却有无限可能性，让魏微感觉安全。大玻璃窗，墙面粗糙。每一层都有一面墙上有壁画样的大黑白照片，热带城市的建筑物，树木，风。于是仿佛身处异地，几乎闻见当中被阳光烤炙出辛辣气味的植物芬芳。而玻璃窗外的风潮湿阴冷，人行道上仍有淋漓的水迹。过往的人们匆匆地，衣着厚实。
风像是可以穿透厚厚的落地玻璃，不动声色地将她们覆盖围裹。天空是一片无尽的灰。空气如此冷冽而不留余地。魏微看着坐在对面的妖，知道她的骨子里有跟自己一样的倔强，她也有创口，甚至那些创口也跟自己一样。一眼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她到了很多年之后还记得她们初见的夜晚。
9。
她们彼此疼惜，迅速亲密起来。经常两个人一起去那间叫做沙漠的酒吧。妖在酒吧里已经是熟客。两个人时常在网上约了在沙漠见面，面对而坐，听着深爱的音乐。那样的依恋，在众人眼中已非常暧昧。相互安慰，沉默相对，却深谙彼此。天冷的时候只是握着彼此的几乎一样冰凉的手。但节制在醉意深浓之前。其时妖正跟一个已婚男人在一起。是在沙漠认识的。酒吧的人都管那个男人叫阿赵。
魏微慢慢发现妖比自己多出许多忍耐的能力。她面对妖，话总会多起来。但妖只是似笑而非地听着，牵着她的手。她未曾对妖提及不久前的人流手术，但她在心里猜想，如果她说了，妖一定还是低声说，我理解。或者，我也是。
10。
后来她决定去福建。她在福建的三明市待了几个月，还是在网吧打工。每个月的工资将就够房租和吃饭。她有一个灰色的文曲星，款式老旧，又大又厚，上面灰色的漆已经零零散散被磨掉了。她辍学之后只用它来记电话号码。
每个下班的凌晨，走在潮湿的路上，路过在珠海吃腻了的沙县小吃店总要进去吃一屉蒸饺，一个小份的拌面，一共五块钱。沙县就是福建三明市的一个县，所以小吃的味道跟在珠海的沙县小店是不一样的。她在幽暗的夜里坐在亮着节能白灯的小店门口，抽着烟发呆。时时突兀地露出讥讽的笑容。她是在嘲笑她自己。她心里的自卑总是挥之不去。她局促贫寒的家，她悲惨可怜的身世，她自我作践的可笑和卑贱。然而她又是多么骄傲。她逃离了那个家，由此消除了身世。即使自我作践，又怎样呢，她谁也没有告诉，独自承担了一切。
回到珠海，她第一个找妖。给她看自己在福建的时候在文曲星里打下的一句话：妖，我是如此想念你。然后魏微对妖说：我打算跟“青梅竹马”分手。妖点点头。她又说：你知道为什么？妖沉默地等待她的答案。她说：因为我只是想找个人渡过最寂寞的日子。妖似笑而非，说：我找阿赵，也是一样的原因。
魏微离开那个邻居家的小男孩儿，在沙漠附近的网吧打工，下班去沙漠泡吧，天天如此。
那段时日过的很癫狂。魏微拖着妖逃课陪她，两个人经常买了大瓶的青岛，七八瓶叮叮咣咣提在手里，坐着公车到市郊的疗养院去。那里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很寂静。她们总是坐在海边的石墩上，轻声说话，喝完一瓶酒，握着酒瓶的瓶口，将它用力地砸碎在石墩上。然后捡起旁边的碎玻璃渣，用力地割在手臂的皮肤上。黄昏的时候，海边很美。入夜，海风带着潮湿和盐扑面而来。她们看着远处海岸边亮着的一圈鹅黄色路灯，听海浪的声音。
过年的时候，魏微回到了平沙小镇。大年初三的时候妖来找她。她带妖回到自己的家，与父亲和继母客气地打招呼。妖比她还要热情，将关系处理得很妥帖。家里已经没有她的房间，当晚父亲要她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一起睡，腾出一张床给魏微和妖。她们买了烟花去广场上放，轻轻地点燃了，流落在夜空中绽放出绚丽的朵朵大花。那天下午开始降温，买了两斤柑子坐在广场的阶梯上吃。欢呼雀跃，和几个朋友一起吃宵夜。跳着脚无端欢喜。魏微开始持续地剧烈咳嗽。面色愈发苍白。
11。
魏微在那一年内辗转过许多男人。但挣来的钱开始一点一点地攒起来。跟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总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并不过分亲昵。在金钱上也保持自己的独立。魏微状态不好的时候，总是在沙漠日日烂醉，摔酒瓶。经常跟人起纠纷。跟不同的男人过夜。妖已经考上不错的高中，学习比原来忙，逃课也不太容易。她已经习惯了魏微的反复。
魏微不相信爱，处处显出一种疏离和冷漠，其实不过是因为害怕得不到，或者害怕得到了也终究会失去。
12。
魏微换了一份工作。在另一个城市社区网站上看到的消息，有一家连锁的“柏莉”咖啡要开分店，作为“城市社区”上的人聚会的地方。老板娘是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都很有风情。魏微对于店的装修摆设出了很多主意。她对于事情的控制欲渐渐显见。无论是对物什，对感情，还是对身边的人。
柏莉的落地玻璃门及窗子，木制框架。红砖砌的那面墙，质感粗糙。小小的空间里，原木桌椅散散放置，桌上极艳的纯棉桌布非常厚实，黑色的桌子上有树木生长的纹路。窗边摆两盆大捧烈紫及淡粉的雏菊，带着野生气息，生命力非常强盛。
阳光晴好的午后，可以看到墙面粗糙的弧线及褶皱，非常精致典雅。突出来的石块上放了几摞书，没有客人的时候魏微喜欢坐在面向门口那一桌，抽着烟看书。天花板的四角各挂一只米白色的大灯笼，隐约看见内中一圈圈的框架。左面大块米黄色砖不规则地砌在一起，班驳的裂痕蜿蜒蔓生，略显苍痍。空余之处是大块的玻璃，挂两块薄透的藏青色麻布帘子，底下用麻绳轻轻一挽，随意简单。吧台尽头放一部DVD机，终日地放着音乐，常常是爵士或英伦，音量很小，幽静地自赏。硬木高脚凳，暗褐色，黑色木纹延绵出去。身后有一靠墙的高大木架，放了待售的物什。顶端有一只木头音箱，旁边用大花瓶盛了大捧的情人草，星星点点的白，浅浅淡淡的褐色根茎。
开张之后生意是很好的，城市社区网站上的人络绎不绝。年纪总在二十五岁以上，时常呼朋引伴去旅游，西藏新疆越南桂林，想走就走。做什么工作的人都有，但大多已经挣得了不少的钱。她在这里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
也有些人，进了店里看到隔间那里挂着的手套登山鞋球拍之类的，会问：“这里还卖体育用品呢？”魏微于是笑起来：“那不是体育用品，是户外用品。”事后对妖叙述的时候，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说：那帮傻逼。
她心底的局促使她急切地需要证明自己，有时不自觉地用贬低别人的方式使自己获得信心。
13。
期间魏微认识了一个英国男子，她学习一向不错，也没有真正荒废过，与他交流还是没有问题的。他喜欢吃面条，魏微于是叫他“noodles”。这个英国男人很瘦很高，不过二十一岁，纯真善良。他总爱牵着魏微的手四处逛，笑声爽朗，走在街上大声为她歌唱。魏微与他在一起的时候状态有所改善。他不能理解她，但对她是很好的。然而他终于要回国了。她安静而感伤地送他走。
魏微有了调酒的经验，调咖啡也学得很快。她渐渐忘记了自己曾经局促的生活。入夜之后客人稀少，老板娘们各自回家，只有她坐在面向门口那一桌，自己掏钱买了店里的一瓶哥顿金，又叫杜松子酒，用精致的玻璃杯盛半杯酒，半杯冰块，下巴抵在纯棉的厚桌布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杯子里的杜松子像是加了盐或糖一样缓缓流动的无形流质。独斟独饮。她想，我可以逃离家，可以装作已经痊愈，可以装作内心坚韧。但我能不能逃脱自己的绝望。
14。
有时妖有了闲暇，会过来看她。老板娘若不在，魏微会给妖调一杯“跳舞拿铁”，先在杯子里加入三分之一的蜜糖牛奶，然后沿着杯壁倒入浓咖啡，再小心地将用机器将牛奶打成的泡沫倒在最上层。轻轻晃动杯子，三层黑白相间的液体一起起伏。有时魏微看着静默的妖，看着她一如既往淡然的面容，心里产生了恐惧和不甘。她知道妖已经离开了阿赵，知道她日益远离了酒精和自残的病态，知道她比自己合群善意，知道她即使仍然有失望落寞的时候也有状态反复的时候，但她已经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她了解妖，就如同妖也了解她性格最深层的不堪。那些由于自我保护而产生的暴力，乖张和尖刻。
她心里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控制欲开始作祟。她莫名其妙地冲着妖发火，用轻视鄙夷的笑容和尖锐的言辞去激怒妖，她不能忍受妖面对任何人脸上总有淡淡笑意，从来不与人争执，不能忍受她对愚蠢肤浅的人的包容。她指责妖对人世的妥协。
我最见不得不彻底的人和事，多么无力而庸常，她想。当魏微再次当着柏莉许多人的面贬损妖的时候，她终于用力地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对其他朋友笑笑说“我先走了”，头也没有回。魏微站在吧台后面有点不能置信，柏莉有些尴尬地安静下来，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乖戾，掩饰地笑笑，说：“最近妖的学习有点退步，我替她着急。”
后来她在论坛上看到妖写的东西：“到底是时间，还是我们的改变。抑或，我们从一开始，就已对彼此估计错误。她开始变得歇斯底里和神经质。我的所为和言语都能引起她面容肃穆的不满。我的想法一出口，就换回她揶揄的笑容和反驳。她开始觉得我不在乎她，我亦无法忍受她眼里笑里的轻视。也许彼此都并不自觉罢。
“我不过是个庸常之人，不能不食人间烟火。我亦有许多只说无关痛痒玩笑话的泛泛之交。亦需要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现实的道路。我与她不一样，我没有她的决绝能毅然离开家，也没有她的勇气能过她那样自由的不与人同的生活。我会恐惧自己失去安逸和稳定，用自己的微弱力气另辟一条或许并不存在的蹊径。大概她一直没有意识到，她的愤怒和激烈其实只是因为她不愿意发现我走的是与她不一样的路，并且离她越来越远。”
魏微只不过不愿意看着亲密的人一个一个离开她。不过恐惧身边再没有人跟自己一样绝望和激烈。她害怕自己孤单一个人。甚至她不甘妖终究会考上一所北方的大学，而自己始终作为一个高中辍学的人在俗世中挣扎。
她坐在烟雾缭绕的网吧里，看到妖写的东西，给她回了贴：“我终于发现，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我其实是没有关系的。”敲完这句话，她把键盘推开，结了账走到外面，她抬头看凌晨的夜空，穆蓝穆蓝的，仿佛要滴下水来。她心里泛起一阵寒意。
此后联系变得很淡，她也曾试图挽回，试图很善意很和缓地与妖在一起。但每次见到妖，她就能感觉到妖已经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感情，不再将她当作亲密的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寂寞，以及由于寂寞而产生的尖刻。
15。
柏莉开在一个客流量不多的地方，老板娘们的本意是只做自己喜欢的客人的生意。然而终于亏不起每个月好几千块钱，柏莉关张了。
魏微考虑了几日。觉得已经厌倦了珠海这个城市。于是动身去了桂林阳朔。到阳朔的第一天去了一家叫做“如果”的酒吧，招牌上的店名是英文和法语的结合“Si……If”。认识了酒吧老板，决定先在那里工作。
16。
她在阳朔定居下来，在“如果”认识了一个外号叫作野兔的四十岁男人。野兔生性自由，曾经是崔健乐队的吉他手，后来爱上旅游徒步，成为一个业内颇有名气的调音师，不忙的时候云南西藏新疆到处跑，每次都在阳朔修生养息，骑着自行车去月亮山将军府，或者到阳朔的攀岩胜地玩攀岩。晚上回到出租屋里洗个澡，换上短衫短裤，去熟悉的朋友开的酒吧或餐吧里聊天喝酒。他在阳朔每日过着悠闲而充满乐趣的生活，准备再次出发。野兔一直独身，几度谈及婚嫁，终究因为生性不愿为别人改变也不愿对生活妥协，而对方要过的自然是稳定的生活，旅游只能是调味剂，因此最后总是分手。
他很瘦，作为北方男人不算特别高，一米七五左右，晒得非常非常黑，左耳垂上戴一只小小的水钻耳钉。有抬头纹，能看出来是四十岁的男人。他平时看着很漠然，不爱说话不爱笑，但若是跟好朋友一起，又变得滔滔不绝笑容满面非常孩子气。野兔随性但不随意，对待感情亦不儿戏。他同样热爱电影和音乐，教了她很多东西。
她随着他认识了许多经历和精力同样丰富的朋友。比在柏莉认识的那些人更为淡定自由并且真实。她跟野兔一起生活，学着听更多不同风格的音乐，看很多原来不看的电影。野兔也教她很多接人待物的方式。有时野兔去徒步或攀岩她不想去，就在阳朔的小网吧里打网络游戏，到了傍晚再去“如果”酒吧上班。挣一份小小的工资，在这地方已经够用了。日子变得平淡实在起来，与她以往那种充满漂泊感和疏离感的颓唐而边缘的生活全然不同。
她被野兔拖着骑自行车远行，也时常随着他去攀岩，用他的昂贵相机拍了很多极有味道的照片。有一次微微落起了细雨，他们还在那边攀岩，她独自走在阳朔的“国道”上，路不算太宽敞，两边都是横生的枯黄杂草，由于喀斯特地形而显得孤单高耸的小山崖。山崖离公路有一段距离，除了枯黄的杂草，还有当地农民种下的大片芭蕉田。她缓缓地带着悠闲的姿态寻找芭蕉田中间的小路，由于微雨而变得泥泞起来，但她并不介意，只是静默地一直走。
终于绕到了一户农家前，她的鞋上已经沾满了土黄色松软的泥土，头发也被淋得湿漉漉地垂在胸前。四周是密实而高大的芭蕉田，单单有这一幢农房，粗糙的栅栏延伸了很远，围了一大片土地。农房前后没有劳作的农民，也没有玩耍的小孩。非常安静。她心中浮现了孩子气的欢喜，偷偷地探着头凑近农家的窗沿，看里面有没有人。屋檐下那小块的水泥地还没有被雨水打湿，她轻轻地坐在农家门口的门槛上，环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看着这个如同梦境一样的地方。抬头看见那边屋檐下挂了一把黑色的伞，她轻巧地跳起来，把伞摘下来，一推开——发现上面全是破了的洞。她忍不住兀自咯咯地笑起来。又把伞收好了挂回去。她在那附近绕来绕去，抽掉了两根烟，还要小心地用手遮着烟，不让它被雨水浇灭。她在回去的路上，从芭蕉地里挑了一片最饱满的大芭蕉叶，用力地连扯带折，将它折下来顶在头上挡雨，然后快活地走回攀岩的地方找野兔。野兔刚好下来歇息，看她顶着芭蕉叶回来了，忍俊不禁，宠爱地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头发。
17。
其时魏微十九岁。她把自己的头发留长，烫了大波浪，配着她的尖下颏大眼睛和苍白的皮肤显得很有种公主式的纯净可爱。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因为抽烟喝酒熬夜，浓重的黑眼圈，皮肤愈发地粗糙。过早的衰老，就是她为自己的纵情不羁付出的代价。她的眼神里透着惊惶。她知道自己开始依赖野兔，开始付出感情。然而，她即使在这样安心的时候仍然心里空虚。因为付出而更害怕失去。
野兔是那么淡然的人，他知道她必然经历过许多晦暗的事情，知道她的健康快活只是表面上的，知道她心里始终有一块阴霾。面对她有时醉酒回来的低泣，看见她左臂上层层叠叠的淡白色和淡粉色的疤痕，他从来不去问她。也不强迫她戒掉烟酒好好生活。他的淡然原本只是因为年纪渐长，慢慢变得不刻意不强求，并不是因为不在乎她。魏微都知道。但是她不能控制自己恐惧失去。
偶尔在“如果”酒吧狂欢尽兴，独自走在这整个弥漫着笙歌气氛的小城里，凌晨的桂花巷上空无一人，她酒意微醺，迈着不稳的蛇形步子慢慢地往她和野兔的家里走。心情轻松惬意。但是风过的时候寂静的路上响起树叶摩梭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哗哗啦啦。植物像是奏起乐曲，这曲子带着寂寞像螺丝钉一样一点一点地旋进她身体里。她会忽然觉得恐慌。
她总还在睡梦中回到那些个偷了青涩的甘蔗疯跑的年少时光里，总还能看见在静谧黄昏坐在病重的母亲床边的自己，总还记得那些不愿意回家的傍晚，幼年的自己坐在田地与大路的边沿上，看到延绵的大芭蕉叶消失在地平线上，看到壮阔的夕阳牵着大片浓艳的晚霞把灰蓝的天空染红。她执拗地认为她的出生就是一种原罪，她想，她其实逃离不了。
18。
魏微有时会想念妖。想念和那个彼此了解的女孩子度过的时光。或安静或温馨或幽暗的那些日子。她在QQ上给她留言：“有空来找我，你会喜欢这个地方的。”
妖决定利用暑假到阳朔看她。妖第一年高考失利，魏微问她打算怎么办，她倒很冷静，说——复读，明年再考，还是只考那一所学校。魏微不知为何，听到妖说打算复读的那种笃定的口气，心里一梗。她从来都不确定自己将来的路。她早已经知道自己和妖的选择不一样，面对的路途也不会一样。但她有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莫可名状的恨意。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恨，心里一顿，兀自冷笑一下——人都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总也逃脱不了嫉妒、优越感、自私，等等，那些劣根性和小心思。
清晨六点她在西街口旁边的长途大巴站等妖。见面的时候温情地拥抱。她对妖非常好，带着妖去整个阳朔各个自己喜欢的地方，买很多藏饰和蜡染布的衣服。魏微看着妖，灿烂温和地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样子是很好看的。她似乎战胜了那些劣根性。她好像找到了从前她们最亲密的时候的感觉。晚上她们手牵手走过桂花巷，两个人一起抽烟喝酒，在一间叫做“拙坊”的手工饰品店门口坐着，逗那只时不时令人爆笑的八哥。
19。
魏微让野兔腾出时间来给她们带路，三个人一起骑车去将军府。她对妖说：“你实唔知噶啦（你肯定不知道的啦），天气甘热（天气这么热），踩车要好耐（（骑车要很久），个个都要带住大樽矿泉水（每个人都要带上大瓶矿泉水），唔系会顶不顺噶（不然会受不了的）。”很远的路，魏微忍不住回头对妖冷笑，一边喊：“你掂唔掂（行不行）啊？”不自觉地又用普通话对野兔说：“兔子，慢一点，她哪见过这架势，平时又不爱运动的。”野兔果然很温和地慢下来，妖也没有说什么。但她自己忽然意识到那些时时准备蹿起来的火苗。她知道自己想处处将妖比下去。不但要让她自己知道，还要让野兔知道。
山区的阳光非常猛烈，他们骑车路过一个用木头和柴草搭起来的卖草帽的小棚子的时候，魏微专门停了车给妖选一顶大草帽。妖打算付帐的时候野兔板着脸跟那个卖草帽的本地农民还价，从八块还到了六块，野兔转身得意地笑。
魏微又欢喜起来，这两个人她都喜欢，她高兴这样三个人在一起。但是她忍不住。她想让妖妥协，想让妖跟她一起，一起在这小城里过平实的日子，过不知未来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很孤单，很缺乏安全感，需要把身边的人抓在手里。野兔她知道自己把握不了，所以又开始想要控制妖。
骑过了水泥大路到将军府之前，中间有一段荒草丛生的石子路，非常难骑，她到了将军府，把自行车停在祠堂门口，炎夏，三个人热得几乎脱水，坐在祠堂的高高的门槛上抱着大瓶子喝水。有穿堂的风吹过，立时清凉惬意。然后野兔留在祠堂跟看守祠堂的老头聊天，魏微带着妖去逛。妖拿出相机来拍那碎石子铺就的小路，还有被年月腐朽了的废墟。魏微说：“影嚟D有咩用（拍这些有什么用），记系心入面就够啦（记在心里边就够啦）。”妖只是淡淡地说：“不过留个念。”魏微立时心虚起来。她忍不住用说教的口吻跟妖说话，以此证明自己其实比她站得高。
晚上，魏微带妖去她常去的网吧，去“如果”酒吧喝酒，跟老板聊天。更晚一点，和野兔三人在一间叫做“这里”的意大利披萨餐吧的二楼聊天。
野兔善意地笑说自己在北京的后海附近有套四合院空置着，让妖明年努力考到北京去，可以和魏微常常在四合院“度假”。魏微坐在野兔身旁，喝着酒，有些沉默起来。
他们聊及电影，野兔说妖看电影算看得不少，魏微忽然毫无预兆地露出了她惯常的讥讽笑容，冷冷地对野兔说：“她能看多少电影，一直在学校里待着，哪里能接触那么多。”野兔似乎并未察觉，笑笑说：“是啊，但相比之下算很不错啦。”魏微看了妖一眼，眼神里的东西让妖心里一凛，她说：“反正她看的肯定没有我多。”妖只是尴尬地笑笑。
从那天之后的剩下一个星期里，魏微的情绪开始明显地时好时坏，她知道妖什么都知道，但她更无名火起。妖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却始终不指出来。魏微觉得妖是在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嘲弄她。
20。
妖回到珠海以后魏微松了一口气。她可以给自己留一些余地。妖不在的时候没有别人能点燃她压抑已久的乖戾。
野兔对她的感情渐深，慢慢开始对她的健康产生要求。他希望她每天晚上下了班就早点回家，不要总喝酒。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有很多生活的细节会产生矛盾，比如买了吃的魏微习惯把剩下的扔掉，而野兔希望她能少买点，或者买了都吃完。
这些细节令魏微不悦。野兔作为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性格里难免会有一些强势的死板的东西，也会很自然地觉得她的想法还不够成熟还需要引导。然而魏微多年一直保持着独立，一旦遇到外界的压力便会激烈地反击，多年来因为过分独立和孤单加深了她本性里的尖刻和自卑。
很轻率地决定和野兔分手。其后在阳朔又跟一个鬼佬在一起。再度过起颓靡的生活。日日酒醉，给妖在网上留言，给她发短信，把自己的绝望告诉她。但妖一直都没有回应。她开始给她打电话。不是通了没人接就是关机。那时候妖在北京的专业考试很顺利，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
魏微慢慢意识到妖不打算再和她联络。她意识到妖越来越接近她自己选择的道路，意识到妖打算将她遗弃在这个小城里。有一日她借了朋友的手机给妖发短信：“快高考了吧？你也该死了吧？就凭你那样也能考上大学？不过神说，要宽恕无能的人。我祝你高考拉屎样样顺利。”她知道妖会知道是她。魏微就是想用这种恶毒的尖刻让妖生气，让她难受。
后来她无处可去，回到野兔的身边。野兔并不介怀。仍旧善待她。但她想：我必然还要很久很久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和幸福吧。
补充：
实在收不住笔，写了整整十四个小时。一个人物小传写成了短篇小说……我也不想这样啊啊啊啊。
关于这个人，关于她身边的人，还有发生的事，大多是真实的，只是很多细节是自己填充进去的。
魏微这个女孩儿，我一直不想让自己想起她来，更不愿意写她。她的尖刻恶毒和绝望令我恐惧和厌恨，就如同厌恨自己最不堪的那段时日。我不想再和她联系，是因为太了解她，因了解而心寒，也是因为，我不能被她拖回好容易才走出来的绝望里去。
人都是自私的，我不打算陪伴她拯救她，不打算在她身上耗费时间，这是我的劣根性。
07年11月24日
人物：魏微
1。
她于1986年7月31日生在广东省珠海市平沙小镇上。普通话一直不太标准。有许多人认识她很久都不会知道她的家庭，母亲在她幼年时生病去世，因宫颈癌。家里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同父异母。父亲在小镇上教书，写得一手漂亮的字。那字，瘦而有力，像他本身。也像她。
魏微个子瘦小，很尖的下颏，眼睛像是安上去的——大得过分。然而并不水汪汪地，或者会说话，只是寂静，更多时候是激烈的。她有一双大而凶狠的眼睛。睫毛很长。皮肤有一种羸弱病态的白。她抽烟的时候，修长的手指夹着烟轻轻地搭在眉骨边。眼睛看着别处。多数人第一次见她，只会觉得她瘦骨嶙峋，但在她瘦弱的身体里散发着一股子不容人忽视的倔强和暴烈。眉头似是常年地皱着，即使舒展的时候，也有隐约的一个“川”字。显得这个人有种严肃刻薄的味道。
她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总是只有一边嘴角上挑，露出很讥讽的笑，说——魏微，委鬼魏，微小的微。这种带着鄙夷和轻视的讥讽笑容是她的固定表情。
平沙小镇，是一个很彻底的广东小镇，到了她初中的时候才有了唯一一家网吧，那些张灯结彩的商店，使得整个小镇有一股大俗的气味，艳俗艳俗的。相比之下，她更怀念小学时代。那时没有总是放着降价广播的百货小店，没有空旷寂寞的平沙广场，没有那么多廉价的国产小轿车，甚至路上也没有那么多灯。狭窄的小路两旁密密匝匝布满了色调沉郁破旧的小商店，招牌门槛和柜台上都蒙着一种像是厚厚的油脂一样的脏色污垢。入夜的时候亮起了一盏盏昏黄的小吊灯。多数地方还是大片的草皮沙土石子。还有镇上人自己种的稻谷蔬菜。秋天的时候总堆了很高大的一垛一垛的枯黄的柴草在路旁。
小时候如一般镇上孩子一样总是穿着拖鞋到处转悠，疯跑起来的时候要先顿一顿，把拖鞋摘下来用手提着。他们是不害怕碎石子的，他们的脚底都相当坚韧。所以她的脚并不好看，与她相对精致的面容对比，她的双脚显得有点粗糙，那些个茧子和稍微变形的骨骼暴露了她总穿着不够好的鞋子走很多路。
她经常一个人到那边田地里偷甘蔗，挑着细一些的，狠狠地折下一段来，虽然容易折断，但因为还没完全成熟，蒙着灰的坚硬的甘蔗皮子上面透着青涩的绿，味道也不好，发苦，只有在把汁水咽下去之后才慢慢地泛出一丝甘甜。她不爱吃，只是为了好玩。折的时候，“啪察”一下响声，偶尔会把甘蔗地的主人招惹来，那个很胖的大妈于是穿着廉价的洗得发白发薄的粉色上衣、裹着粗壮的腿的灰色七分裤、穿着塑料凉鞋大步大步地赶来。嘴里用本地方言大声咒骂着。魏微咯咯笑着在前面疯跑，手里还拎着自己的鞋子和舍不得扔的半截甘蔗。到了安全的地界，她会找一个还算干净的草垛，唰唰地一脚一脚踩上去，坐在最高点，让整堆草垛深深陷下去，心脏砰砰地猛烈撞击胸膛，额头，背脊，发间，都密密地渗出汗来。心里充满了罪恶的惊慌和侥幸的狂喜。又啃了两口青涩的甘蔗，终于不耐烦地将它狠狠地砸向远处，着地点有厚厚的泥土和草皮，所以再用力也是砸不出声响的，她只在心里默默模拟出“噼啪”一下甘蔗落地砸得劈裂的声音。或许还会水汁四溅。她最见不得不彻底的事，显得无力而庸常。
2。
不愿意回家。非常不愿意。那个狭小的家里四处显出局促的贫寒，由于潮湿而一块块斑驳脱落的墙皮子不经打扫堆积在墙角，渐渐从苍白变成灰色。小小的厅里挂着旧时的劣质日历，上面每一页都有一个搔首弄姿的俗气女人。那个时候母亲已经显出一种枯槁的瘦，眼窝深深地陷下去，身子如同骷髅一样干瘪，几天都不下地，躺在床上发出濒死的喘气声，那个屋子里有一种奇怪而浑浊的气味，混杂了骚气和酸腐，还有暮气。家里总弥漫着各种药的味道，中药，西药，混搭出来有一种情色的欲望的调子。暮气，父亲常常照顾母亲到深夜，也不去上班了，瘦削英气的脸上写着他奇异的沉重和忧愁。
魏微睡不着的时候总能听见隔壁屋子里传来父亲低沉而撕裂的咳嗽声。她听着听着就愤怒起来，把被子踢到一边去，也把自己狠狠地在床上摔来摔去。愤怒和乖张的来源都是她所不清楚的，也是秘密的，她在父亲面前总是用力地克制自己的语气和行为。
父亲去拿药买菜的时候魏微必须在家里照顾母亲，说是照顾，只不过搬了小桌子插上台灯坐在母亲的床边写作业。小学二年级，她的好成绩和倔强的性子是从那个稚气的岁数开始的。母亲时时毫无预兆地将枯槁的臂膀搭在她的肩上，初时惊得她手脚发凉，猛地一转身，看到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侧过身子来面对着她，脸上的微笑和慈爱因为干瘪的面容而变得模糊。后来也渐渐习惯了那些个坐在母亲床边的静谧的黄昏，习惯了母亲竭尽全力的表达。这时她总会少年老成地持重地叹息，手臂撑着床沿，轻轻凑到母亲耳边问她：“你要唔（不）要饮水？系未（是不是）觉得唔（不）舒服？”
然而母亲终于熬不住了。她合眼的时候魏微在床沿坐了很久，父亲进屋的时候看见她佝偻的瘦弱的背，忍不住走过去将魏微一把抱下来放在腿上，攥着她的手一直到手心里出了凉汗，仍旧许久不说话，直到她转头看见父亲已经无声息地泪流满面，才忽然开始嚎啕起来。
父亲又找了个女人，魏微其时小学四年级，十岁。她不接受，她不接受的方式只是沉默，然而有许多真实的不同于电视剧里演的那些微妙的小冲突渐渐令她失去耐性，她开始用尖锐的言辞去对抗并激化矛盾。越来越不愿意回家。但对于新生的小弟弟，她并没有太多恶意。有时放学了也会早一点回家看看他，从父亲的书堆里抽出一本觉得有趣的，坐在他小小的摇篮边上看。更多时候跟同班也是邻居的小男孩儿外出撒野疯玩。
她乐意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田地与大路的边沿上。看到延绵的大芭蕉叶消失在地平线上。壮阔的夕阳牵着大片浓艳的晚霞把灰蓝的天空染红。风过的时候植物像是奏起乐曲，哗啦啦，哗啦，哗哗啦啦。这曲子带着寂寞像螺丝钉一样一点一点地旋进她身体里。使她多年一直保持着独立，并因为过分独立和孤单显出她本性里的尖刻和自卑。一旦遇到伤害便会歇斯底里的反击。
3。
高中，她从小镇考出去，考上了广东省重点高中。同样考上的还有邻居家的那个小学同班男孩儿。高一一年她在图书馆里看了许多书，也看到了安妮宝贝。她被她吸引，骨子里的野性受她牵引日益盖过她的忍耐和克制。逃课，抽烟，酗酒，打架。成绩还不错，还是学校的学生会干部。但高一快到结尾的时候，教导处主任找她去办公室。他态度是和蔼的，但语气严厉：“你现在违纪情况严重，可能会记留校察看处分。”
魏微那日站在三楼教导处的窗户边上，用手臂撑着窗沿，眉头又微微地皱起来，俯瞰她已经生活了一年的这个学校。最后，她转过身来，很平静地对教导处主任说：“我要退学。”
4。
辍学之后她回了趟家，并不隐瞒实情，也不打算听取父亲的建议，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东西，开始了她只身闯荡的日子。说是闯荡，但她即使再独立，也不过是初出社会的小女孩儿。最初在市里熟悉的网吧里打工做网管，没什么可忙的时候就懒洋洋地瘫坐在柜台里的椅子上，用工作的电脑上网，看帖子，搜摇滚来听。
到了凌晨下班就去附近的酒吧里消磨时间。认识了酒吧的酒保，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还有一个常去酒吧喝酒的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不久她辞去了网吧的工作，开始到酒吧一边端茶倒酒一边跟女酒保学习调酒。每个凌晨酒吧打烊之后魏微跟着几个在酒吧工作的年轻人继续颓唐地消耗时光。他们总叫她：“阿May，走啦走啦，去食野（吃东西）。”她并不是一个很合群的人，姿态从来不讨喜，心情好了总是开些令人高兴的玩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言不发冷眼旁观，忽然来一句，总顶得人半天说不上话来。
在酒吧里遇到没有素质的男人，凑近了动手动脚，魏微从来不客气，大声地喝斥对方，即使遇到脾气很不好的人，她也从来不退缩，不惜势单力薄地与人动手打架。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由于寂寞还是别的什么，对于暧昧的感情迅速熟悉并游刃起来。跟那个常去酒吧喝酒的年轻男人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又迅速和他同居。他很年轻，家境也好，大学毕业开始做生意，是对这个社会的规则相当熟悉圆滑的人。她也不需要多么深刻的感情，只不过要一个人在身边陪伴。
5。
凌晨在酒吧下班，有时跟一群狐朋狗友去吃宵夜，继续喝酒，有时早早散场，她走在清冷的回“家”的路上，冬天潮湿阴冷的空气里，她裹紧了外套依旧手脚冰凉瑟瑟发抖，抽着烟快步走路。想起曾几何时那些个独自坐在田地与大路边沿上的傍晚。
回到家，带进去一身的寒气，嘴里嘶嘶哈哈地喷着白雾和酒气，迅速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将身体贴上年轻男人的背脊。做爱的时候又会想起小学时候自己家里的空气和味道，中药，西药，混搭出来有一种情色的欲望的调子。
魏微身边这个年轻男人不过贪恋她与寻常小女孩儿不一样的独立性格和虽然瘦削然而早熟的身体。她也知道那种漠然，甚至她比他还要漠然，但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对自己的轻视。喝多了酒回去撒酒疯的次数多起来。她虚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大着舌头扯着他的胳膊喋喋不休。他起初还哄她，吐了给她擦身子，早上一早起来买了粥给她喝。
后来越来越不耐烦，终于有一次，任她在门口吐了，站都站不起来，靠着墙根睡着，他硬是自己睡了。清晨魏微醒过来，狠狠踹门，噼里啪啦把门拍得惊天动地，他皱着眉头睡眼惺忪地给她开了门，魏微抢进门去，一进去就开始收拾东西，衣服一件件硬往包里塞，另外只带了些自己的碟。别的，她环顾着看看——别的都是他的。她忽然发现，这个地方本来就不属于自己。她想：我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原来不过是一个房客，走就走了，什么东西也没有，痕迹都留不下。
他靠着墙手臂环抱胸前，漠然而厌烦地看着她。她什么都没说，拎着自己的包，临走前，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
6。
她先在女酒保那里住了几天，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起了异样的变化。到楼下小药铺买了测孕纸回去测，果然，阳性。她坐在马桶上低头看着那张小纸条，窗外阳光正好，微风和煦，透过半掩的窗户和百叶窗帘的缝隙轻缓地吹进来。吹到她额前的刘海上，吹到她裸露的皮肤上。她忽然抬起手遮住了眼睛，仿佛嫌弃阳光刺眼。半分钟之后，她顺手把小纸条扔进垃圾篓，提起裤子站起来。出了厕所脸上带着似笑非笑得神情跟女酒保说：“你帮我稳（找）个诊所啦，要便D既（便宜点的）。”
她手头上并没有存下多少钱，吃吃喝喝的也就差不多月月光，之前跟那个男人一起省去了房租一类的开销。最后是女酒保垫了六百多。魏微一直表现得很镇定。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女酒保有事没能来。她躺在床上，打腰麻的时候疼得几乎抽搐，人蜷缩起来，从腰部的脊椎骨中间打进去，一打下去她就颤抖着肌肉僵住，但她竟没哼一声，只是露出了讥讽的笑意，带着痛苦的扭曲的笑，那笑看起来可怖极了。周围那些白的绿的颜色晃来晃去。她的身体渐渐失去知觉，心也平静下来。
做完手术疼了整整一夜，想蜷起来，但一动更疼。汗珠子大颗大颗滚下来，渗到床单枕头上去。女酒保带了鸡汤来，魏微根本喝不下去，趁护士不注意点了根烟抽，手指都颤着。她对自己的疼痛完全无能为力。嗅着自己身体上血的铁腥味道，开始厌恨自己的身体。
在诊所住了一个多星期，除了女酒保没有人照料，她也不打算告诉那个男人。她的倔强总是在这种时候，在她受到伤害的时候，更为凸显出来。那时候她十七岁半。
7。
那个小学兼高一一年的同学，邻居家小男孩儿，辗转地从网上找到她。她从来不用手机，小灵通也没有。给家里打电话总是用朋友的电话。她虚弱地出院，在女酒保家里住了快一个月。
她去找那个邻居家的小孩儿。近一年没见，他变得有那么点大人的味道了。但实际是很孩子气的，自然卷的短发，小眼睛单眼皮，总是一笑起来就看不见眼睛。其时他高二，为了魏微在学校附近跟几个同学合租了房子，日夜缱绻。他不懂得魏微，只觉得很想心疼她，而她消失一年，变得更为乖戾坚硬。
8。
她常去的一个酒吧，叫做沙漠，新建了一个论坛。有一个女孩儿在论坛上的ID叫妖。她常常看着妖写的那些很长很长的小说，看的时候常常走神，只觉得像是陷入了她给自己构造的幻觉里。气味相投，她给妖在论坛里留言，未曾想妖也正无聊，临时决定见面。
见面的地点约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旁边的车站。那是三月份，天气还很潮湿，温度经常反复。人潮汹涌。她们都没有问对方的长相和衣着。魏微穿了一身黑倚在车站旁一棵梧桐树边上，安静地抽烟。一个戴着大耳环穿着深棕色低领蝙蝠袖薄毛衣的女孩子抽着烟走过来，她看到她，不自觉地露出了惯常的笑。她们很奇妙地，在人群中认出了彼此。
魏微跟着妖去到一个三层的“小泉居”吃饭。坐在二楼。这是妖最喜欢的一间分店，人少，每一层都只有小小的空间，却有无限可能性，让魏微感觉安全。大玻璃窗，墙面粗糙。每一层都有一面墙上有壁画样的大黑白照片，热带城市的建筑物，树木，风。于是仿佛身处异地，几乎闻见当中被阳光烤炙出辛辣气味的植物芬芳。而玻璃窗外的风潮湿阴冷，人行道上仍有淋漓的水迹。过往的人们匆匆地，衣着厚实。
风像是可以穿透厚厚的落地玻璃，不动声色地将她们覆盖围裹。天空是一片无尽的灰。空气如此冷冽而不留余地。魏微看着坐在对面的妖，知道她的骨子里有跟自己一样的倔强，她也有创口，甚至那些创口也跟自己一样。一眼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她到了很多年之后还记得她们初见的夜晚。
9。
她们彼此疼惜，迅速亲密起来。经常两个人一起去那间叫做沙漠的酒吧。妖在酒吧里已经是熟客。两个人时常在网上约了在沙漠见面，面对而坐，听着深爱的音乐。那样的依恋，在众人眼中已非常暧昧。相互安慰，沉默相对，却深谙彼此。天冷的时候只是握着彼此的几乎一样冰凉的手。但节制在醉意深浓之前。其时妖正跟一个已婚男人在一起。是在沙漠认识的。酒吧的人都管那个男人叫阿赵。
魏微慢慢发现妖比自己多出许多忍耐的能力。她面对妖，话总会多起来。但妖只是似笑而非地听着，牵着她的手。她未曾对妖提及不久前的人流手术，但她在心里猜想，如果她说了，妖一定还是低声说，我理解。或者，我也是。
10。
后来她决定去福建。她在福建的三明市待了几个月，还是在网吧打工。每个月的工资将就够房租和吃饭。她有一个灰色的文曲星，款式老旧，又大又厚，上面灰色的漆已经零零散散被磨掉了。她辍学之后只用它来记电话号码。
每个下班的凌晨，走在潮湿的路上，路过在珠海吃腻了的沙县小吃店总要进去吃一屉蒸饺，一个小份的拌面，一共五块钱。沙县就是福建三明市的一个县，所以小吃的味道跟在珠海的沙县小店是不一样的。她在幽暗的夜里坐在亮着节能白灯的小店门口，抽着烟发呆。时时突兀地露出讥讽的笑容。她是在嘲笑她自己。她心里的自卑总是挥之不去。她局促贫寒的家，她悲惨可怜的身世，她自我作践的可笑和卑贱。然而她又是多么骄傲。她逃离了那个家，由此消除了身世。即使自我作践，又怎样呢，她谁也没有告诉，独自承担了一切。
回到珠海，她第一个找妖。给她看自己在福建的时候在文曲星里打下的一句话：妖，我是如此想念你。然后魏微对妖说：我打算跟“青梅竹马”分手。妖点点头。她又说：你知道为什么？妖沉默地等待她的答案。她说：因为我只是想找个人渡过最寂寞的日子。妖似笑而非，说：我找阿赵，也是一样的原因。
魏微离开那个邻居家的小男孩儿，在沙漠附近的网吧打工，下班去沙漠泡吧，天天如此。
那段时日过的很癫狂。魏微拖着妖逃课陪她，两个人经常买了大瓶的青岛，七八瓶叮叮咣咣提在手里，坐着公车到市郊的疗养院去。那里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很寂静。她们总是坐在海边的石墩上，轻声说话，喝完一瓶酒，握着酒瓶的瓶口，将它用力地砸碎在石墩上。然后捡起旁边的碎玻璃渣，用力地割在手臂的皮肤上。黄昏的时候，海边很美。入夜，海风带着潮湿和盐扑面而来。她们看着远处海岸边亮着的一圈鹅黄色路灯，听海浪的声音。
过年的时候，魏微回到了平沙小镇。大年初三的时候妖来找她。她带妖回到自己的家，与父亲和继母客气地打招呼。妖比她还要热情，将关系处理得很妥帖。家里已经没有她的房间，当晚父亲要她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一起睡，腾出一张床给魏微和妖。她们买了烟花去广场上放，轻轻地点燃了，流落在夜空中绽放出绚丽的朵朵大花。那天下午开始降温，买了两斤柑子坐在广场的阶梯上吃。欢呼雀跃，和几个朋友一起吃宵夜。跳着脚无端欢喜。魏微开始持续地剧烈咳嗽。面色愈发苍白。
11。
魏微在那一年内辗转过许多男人。但挣来的钱开始一点一点地攒起来。跟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总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并不过分亲昵。在金钱上也保持自己的独立。魏微状态不好的时候，总是在沙漠日日烂醉，摔酒瓶。经常跟人起纠纷。跟不同的男人过夜。妖已经考上不错的高中，学习比原来忙，逃课也不太容易。她已经习惯了魏微的反复。
魏微不相信爱，处处显出一种疏离和冷漠，其实不过是因为害怕得不到，或者害怕得到了也终究会失去。
12。
魏微换了一份工作。在另一个城市社区网站上看到的消息，有一家连锁的“柏莉”咖啡要开分店，作为“城市社区”上的人聚会的地方。老板娘是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都很有风情。魏微对于店的装修摆设出了很多主意。她对于事情的控制欲渐渐显见。无论是对物什，对感情，还是对身边的人。
柏莉的落地玻璃门及窗子，木制框架。红砖砌的那面墙，质感粗糙。小小的空间里，原木桌椅散散放置，桌上极艳的纯棉桌布非常厚实，黑色的桌子上有树木生长的纹路。窗边摆两盆大捧烈紫及淡粉的雏菊，带着野生气息，生命力非常强盛。
阳光晴好的午后，可以看到墙面粗糙的弧线及褶皱，非常精致典雅。突出来的石块上放了几摞书，没有客人的时候魏微喜欢坐在面向门口那一桌，抽着烟看书。天花板的四角各挂一只米白色的大灯笼，隐约看见内中一圈圈的框架。左面大块米黄色砖不规则地砌在一起，班驳的裂痕蜿蜒蔓生，略显苍痍。空余之处是大块的玻璃，挂两块薄透的藏青色麻布帘子，底下用麻绳轻轻一挽，随意简单。吧台尽头放一部DVD机，终日地放着音乐，常常是爵士或英伦，音量很小，幽静地自赏。硬木高脚凳，暗褐色，黑色木纹延绵出去。身后有一靠墙的高大木架，放了待售的物什。顶端有一只木头音箱，旁边用大花瓶盛了大捧的情人草，星星点点的白，浅浅淡淡的褐色根茎。
开张之后生意是很好的，城市社区网站上的人络绎不绝。年纪总在二十五岁以上，时常呼朋引伴去旅游，西藏新疆越南桂林，想走就走。做什么工作的人都有，但大多已经挣得了不少的钱。她在这里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
也有些人，进了店里看到隔间那里挂着的手套登山鞋球拍之类的，会问：“这里还卖体育用品呢？”魏微于是笑起来：“那不是体育用品，是户外用品。”事后对妖叙述的时候，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说：那帮傻逼。
她心底的局促使她急切地需要证明自己，有时不自觉地用贬低别人的方式使自己获得信心。
13。
期间魏微认识了一个英国男子，她学习一向不错，也没有真正荒废过，与他交流还是没有问题的。他喜欢吃面条，魏微于是叫他“noodles”。这个英国男人很瘦很高，不过二十一岁，纯真善良。他总爱牵着魏微的手四处逛，笑声爽朗，走在街上大声为她歌唱。魏微与他在一起的时候状态有所改善。他不能理解她，但对她是很好的。然而他终于要回国了。她安静而感伤地送他走。
魏微有了调酒的经验，调咖啡也学得很快。她渐渐忘记了自己曾经局促的生活。入夜之后客人稀少，老板娘们各自回家，只有她坐在面向门口那一桌，自己掏钱买了店里的一瓶哥顿金，又叫杜松子酒，用精致的玻璃杯盛半杯酒，半杯冰块，下巴抵在纯棉的厚桌布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杯子里的杜松子像是加了盐或糖一样缓缓流动的无形流质。独斟独饮。她想，我可以逃离家，可以装作已经痊愈，可以装作内心坚韧。但我能不能逃脱自己的绝望。
14。
有时妖有了闲暇，会过来看她。老板娘若不在，魏微会给妖调一杯“跳舞拿铁”，先在杯子里加入三分之一的蜜糖牛奶，然后沿着杯壁倒入浓咖啡，再小心地将用机器将牛奶打成的泡沫倒在最上层。轻轻晃动杯子，三层黑白相间的液体一起起伏。有时魏微看着静默的妖，看着她一如既往淡然的面容，心里产生了恐惧和不甘。她知道妖已经离开了阿赵，知道她日益远离了酒精和自残的病态，知道她比自己合群善意，知道她即使仍然有失望落寞的时候也有状态反复的时候，但她已经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她了解妖，就如同妖也了解她性格最深层的不堪。那些由于自我保护而产生的暴力，乖张和尖刻。
她心里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控制欲开始作祟。她莫名其妙地冲着妖发火，用轻视鄙夷的笑容和尖锐的言辞去激怒妖，她不能忍受妖面对任何人脸上总有淡淡笑意，从来不与人争执，不能忍受她对愚蠢肤浅的人的包容。她指责妖对人世的妥协。
我最见不得不彻底的人和事，多么无力而庸常，她想。当魏微再次当着柏莉许多人的面贬损妖的时候，她终于用力地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对其他朋友笑笑说“我先走了”，头也没有回。魏微站在吧台后面有点不能置信，柏莉有些尴尬地安静下来，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乖戾，掩饰地笑笑，说：“最近妖的学习有点退步，我替她着急。”
后来她在论坛上看到妖写的东西：“到底是时间，还是我们的改变。抑或，我们从一开始，就已对彼此估计错误。她开始变得歇斯底里和神经质。我的所为和言语都能引起她面容肃穆的不满。我的想法一出口，就换回她揶揄的笑容和反驳。她开始觉得我不在乎她，我亦无法忍受她眼里笑里的轻视。也许彼此都并不自觉罢。
“我不过是个庸常之人，不能不食人间烟火。我亦有许多只说无关痛痒玩笑话的泛泛之交。亦需要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现实的道路。我与她不一样，我没有她的决绝能毅然离开家，也没有她的勇气能过她那样自由的不与人同的生活。我会恐惧自己失去安逸和稳定，用自己的微弱力气另辟一条或许并不存在的蹊径。大概她一直没有意识到，她的愤怒和激烈其实只是因为她不愿意发现我走的是与她不一样的路，并且离她越来越远。”
魏微只不过不愿意看着亲密的人一个一个离开她。不过恐惧身边再没有人跟自己一样绝望和激烈。她害怕自己孤单一个人。甚至她不甘妖终究会考上一所北方的大学，而自己始终作为一个高中辍学的人在俗世中挣扎。
她坐在烟雾缭绕的网吧里，看到妖写的东西，给她回了贴：“我终于发现，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我其实是没有关系的。”敲完这句话，她把键盘推开，结了账走到外面，她抬头看凌晨的夜空，穆蓝穆蓝的，仿佛要滴下水来。她心里泛起一阵寒意。
此后联系变得很淡，她也曾试图挽回，试图很善意很和缓地与妖在一起。但每次见到妖，她就能感觉到妖已经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感情，不再将她当作亲密的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寂寞，以及由于寂寞而产生的尖刻。
15。
柏莉开在一个客流量不多的地方，老板娘们的本意是只做自己喜欢的客人的生意。然而终于亏不起每个月好几千块钱，柏莉关张了。
魏微考虑了几日。觉得已经厌倦了珠海这个城市。于是动身去了桂林阳朔。到阳朔的第一天去了一家叫做“如果”的酒吧，招牌上的店名是英文和法语的结合“Si……If”。认识了酒吧老板，决定先在那里工作。
16。
她在阳朔定居下来，在“如果”认识了一个外号叫作野兔的四十岁男人。野兔生性自由，曾经是崔健乐队的吉他手，后来爱上旅游徒步，成为一个业内颇有名气的调音师，不忙的时候云南西藏新疆到处跑，每次都在阳朔修生养息，骑着自行车去月亮山将军府，或者到阳朔的攀岩胜地玩攀岩。晚上回到出租屋里洗个澡，换上短衫短裤，去熟悉的朋友开的酒吧或餐吧里聊天喝酒。他在阳朔每日过着悠闲而充满乐趣的生活，准备再次出发。野兔一直独身，几度谈及婚嫁，终究因为生性不愿为别人改变也不愿对生活妥协，而对方要过的自然是稳定的生活，旅游只能是调味剂，因此最后总是分手。
他很瘦，作为北方男人不算特别高，一米七五左右，晒得非常非常黑，左耳垂上戴一只小小的水钻耳钉。有抬头纹，能看出来是四十岁的男人。他平时看着很漠然，不爱说话不爱笑，但若是跟好朋友一起，又变得滔滔不绝笑容满面非常孩子气。野兔随性但不随意，对待感情亦不儿戏。他同样热爱电影和音乐，教了她很多东西。
她随着他认识了许多经历和精力同样丰富的朋友。比在柏莉认识的那些人更为淡定自由并且真实。她跟野兔一起生活，学着听更多不同风格的音乐，看很多原来不看的电影。野兔也教她很多接人待物的方式。有时野兔去徒步或攀岩她不想去，就在阳朔的小网吧里打网络游戏，到了傍晚再去“如果”酒吧上班。挣一份小小的工资，在这地方已经够用了。日子变得平淡实在起来，与她以往那种充满漂泊感和疏离感的颓唐而边缘的生活全然不同。
她被野兔拖着骑自行车远行，也时常随着他去攀岩，用他的昂贵相机拍了很多极有味道的照片。有一次微微落起了细雨，他们还在那边攀岩，她独自走在阳朔的“国道”上，路不算太宽敞，两边都是横生的枯黄杂草，由于喀斯特地形而显得孤单高耸的小山崖。山崖离公路有一段距离，除了枯黄的杂草，还有当地农民种下的大片芭蕉田。她缓缓地带着悠闲的姿态寻找芭蕉田中间的小路，由于微雨而变得泥泞起来，但她并不介意，只是静默地一直走。
终于绕到了一户农家前，她的鞋上已经沾满了土黄色松软的泥土，头发也被淋得湿漉漉地垂在胸前。四周是密实而高大的芭蕉田，单单有这一幢农房，粗糙的栅栏延伸了很远，围了一大片土地。农房前后没有劳作的农民，也没有玩耍的小孩。非常安静。她心中浮现了孩子气的欢喜，偷偷地探着头凑近农家的窗沿，看里面有没有人。屋檐下那小块的水泥地还没有被雨水打湿，她轻轻地坐在农家门口的门槛上，环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看着这个如同梦境一样的地方。抬头看见那边屋檐下挂了一把黑色的伞，她轻巧地跳起来，把伞摘下来，一推开——发现上面全是破了的洞。她忍不住兀自咯咯地笑起来。又把伞收好了挂回去。她在那附近绕来绕去，抽掉了两根烟，还要小心地用手遮着烟，不让它被雨水浇灭。她在回去的路上，从芭蕉地里挑了一片最饱满的大芭蕉叶，用力地连扯带折，将它折下来顶在头上挡雨，然后快活地走回攀岩的地方找野兔。野兔刚好下来歇息，看她顶着芭蕉叶回来了，忍俊不禁，宠爱地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头发。
17。
其时魏微十九岁。她把自己的头发留长，烫了大波浪，配着她的尖下颏大眼睛和苍白的皮肤显得很有种公主式的纯净可爱。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因为抽烟喝酒熬夜，浓重的黑眼圈，皮肤愈发地粗糙。过早的衰老，就是她为自己的纵情不羁付出的代价。她的眼神里透着惊惶。她知道自己开始依赖野兔，开始付出感情。然而，她即使在这样安心的时候仍然心里空虚。因为付出而更害怕失去。
野兔是那么淡然的人，他知道她必然经历过许多晦暗的事情，知道她的健康快活只是表面上的，知道她心里始终有一块阴霾。面对她有时醉酒回来的低泣，看见她左臂上层层叠叠的淡白色和淡粉色的疤痕，他从来不去问她。也不强迫她戒掉烟酒好好生活。他的淡然原本只是因为年纪渐长，慢慢变得不刻意不强求，并不是因为不在乎她。魏微都知道。但是她不能控制自己恐惧失去。
偶尔在“如果”酒吧狂欢尽兴，独自走在这整个弥漫着笙歌气氛的小城里，凌晨的桂花巷上空无一人，她酒意微醺，迈着不稳的蛇形步子慢慢地往她和野兔的家里走。心情轻松惬意。但是风过的时候寂静的路上响起树叶摩梭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哗哗啦啦。植物像是奏起乐曲，这曲子带着寂寞像螺丝钉一样一点一点地旋进她身体里。她会忽然觉得恐慌。
她总还在睡梦中回到那些个偷了青涩的甘蔗疯跑的年少时光里，总还能看见在静谧黄昏坐在病重的母亲床边的自己，总还记得那些不愿意回家的傍晚，幼年的自己坐在田地与大路的边沿上，看到延绵的大芭蕉叶消失在地平线上，看到壮阔的夕阳牵着大片浓艳的晚霞把灰蓝的天空染红。她执拗地认为她的出生就是一种原罪，她想，她其实逃离不了。
18。
魏微有时会想念妖。想念和那个彼此了解的女孩子度过的时光。或安静或温馨或幽暗的那些日子。她在QQ上给她留言：“有空来找我，你会喜欢这个地方的。”
妖决定利用暑假到阳朔看她。妖第一年高考失利，魏微问她打算怎么办，她倒很冷静，说——复读，明年再考，还是只考那一所学校。魏微不知为何，听到妖说打算复读的那种笃定的口气，心里一梗。她从来都不确定自己将来的路。她早已经知道自己和妖的选择不一样，面对的路途也不会一样。但她有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莫可名状的恨意。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恨，心里一顿，兀自冷笑一下——人都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总也逃脱不了嫉妒、优越感、自私，等等，那些劣根性和小心思。
清晨六点她在西街口旁边的长途大巴站等妖。见面的时候温情地拥抱。她对妖非常好，带着妖去整个阳朔各个自己喜欢的地方，买很多藏饰和蜡染布的衣服。魏微看着妖，灿烂温和地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样子是很好看的。她似乎战胜了那些劣根性。她好像找到了从前她们最亲密的时候的感觉。晚上她们手牵手走过桂花巷，两个人一起抽烟喝酒，在一间叫做“拙坊”的手工饰品店门口坐着，逗那只时不时令人爆笑的八哥。
19。
魏微让野兔腾出时间来给她们带路，三个人一起骑车去将军府。她对妖说：“你实唔知噶啦（你肯定不知道的啦），天气甘热（天气这么热），踩车要好耐（（骑车要很久），个个都要带住大樽矿泉水（每个人都要带上大瓶矿泉水），唔系会顶不顺噶（不然会受不了的）。”很远的路，魏微忍不住回头对妖冷笑，一边喊：“你掂唔掂（行不行）啊？”不自觉地又用普通话对野兔说：“兔子，慢一点，她哪见过这架势，平时又不爱运动的。”野兔果然很温和地慢下来，妖也没有说什么。但她自己忽然意识到那些时时准备蹿起来的火苗。她知道自己想处处将妖比下去。不但要让她自己知道，还要让野兔知道。
山区的阳光非常猛烈，他们骑车路过一个用木头和柴草搭起来的卖草帽的小棚子的时候，魏微专门停了车给妖选一顶大草帽。妖打算付帐的时候野兔板着脸跟那个卖草帽的本地农民还价，从八块还到了六块，野兔转身得意地笑。
魏微又欢喜起来，这两个人她都喜欢，她高兴这样三个人在一起。但是她忍不住。她想让妖妥协，想让妖跟她一起，一起在这小城里过平实的日子，过不知未来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很孤单，很缺乏安全感，需要把身边的人抓在手里。野兔她知道自己把握不了，所以又开始想要控制妖。
骑过了水泥大路到将军府之前，中间有一段荒草丛生的石子路，非常难骑，她到了将军府，把自行车停在祠堂门口，炎夏，三个人热得几乎脱水，坐在祠堂的高高的门槛上抱着大瓶子喝水。有穿堂的风吹过，立时清凉惬意。然后野兔留在祠堂跟看守祠堂的老头聊天，魏微带着妖去逛。妖拿出相机来拍那碎石子铺就的小路，还有被年月腐朽了的废墟。魏微说：“影嚟D有咩用（拍这些有什么用），记系心入面就够啦（记在心里边就够啦）。”妖只是淡淡地说：“不过留个念。”魏微立时心虚起来。她忍不住用说教的口吻跟妖说话，以此证明自己其实比她站得高。
晚上，魏微带妖去她常去的网吧，去“如果”酒吧喝酒，跟老板聊天。更晚一点，和野兔三人在一间叫做“这里”的意大利披萨餐吧的二楼聊天。
野兔善意地笑说自己在北京的后海附近有套四合院空置着，让妖明年努力考到北京去，可以和魏微常常在四合院“度假”。魏微坐在野兔身旁，喝着酒，有些沉默起来。
他们聊及电影，野兔说妖看电影算看得不少，魏微忽然毫无预兆地露出了她惯常的讥讽笑容，冷冷地对野兔说：“她能看多少电影，一直在学校里待着，哪里能接触那么多。”野兔似乎并未察觉，笑笑说：“是啊，但相比之下算很不错啦。”魏微看了妖一眼，眼神里的东西让妖心里一凛，她说：“反正她看的肯定没有我多。”妖只是尴尬地笑笑。
从那天之后的剩下一个星期里，魏微的情绪开始明显地时好时坏，她知道妖什么都知道，但她更无名火起。妖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却始终不指出来。魏微觉得妖是在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嘲弄她。
20。
妖回到珠海以后魏微松了一口气。她可以给自己留一些余地。妖不在的时候没有别人能点燃她压抑已久的乖戾。
野兔对她的感情渐深，慢慢开始对她的健康产生要求。他希望她每天晚上下了班就早点回家，不要总喝酒。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有很多生活的细节会产生矛盾，比如买了吃的魏微习惯把剩下的扔掉，而野兔希望她能少买点，或者买了都吃完。
这些细节令魏微不悦。野兔作为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性格里难免会有一些强势的死板的东西，也会很自然地觉得她的想法还不够成熟还需要引导。然而魏微多年一直保持着独立，一旦遇到外界的压力便会激烈地反击，多年来因为过分独立和孤单加深了她本性里的尖刻和自卑。
很轻率地决定和野兔分手。其后在阳朔又跟一个鬼佬在一起。再度过起颓靡的生活。日日酒醉，给妖在网上留言，给她发短信，把自己的绝望告诉她。但妖一直都没有回应。她开始给她打电话。不是通了没人接就是关机。那时候妖在北京的专业考试很顺利，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
魏微慢慢意识到妖不打算再和她联络。她意识到妖越来越接近她自己选择的道路，意识到妖打算将她遗弃在这个小城里。有一日她借了朋友的手机给妖发短信：“快高考了吧？你也该死了吧？就凭你那样也能考上大学？不过神说，要宽恕无能的人。我祝你高考拉屎样样顺利。”她知道妖会知道是她。魏微就是想用这种恶毒的尖刻让妖生气，让她难受。
后来她无处可去，回到野兔的身边。野兔并不介怀。仍旧善待她。但她想：我必然还要很久很久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和幸福吧。
补充：
实在收不住笔，写了整整十四个小时。一个人物小传写成了短篇小说……我也不想这样啊啊啊啊。
关于这个人，关于她身边的人，还有发生的事，大多是真实的，只是很多细节是自己填充进去的。
魏微这个女孩儿，我一直不想让自己想起她来，更不愿意写她。她的尖刻恶毒和绝望令我恐惧和厌恨，就如同厌恨自己最不堪的那段时日。我不想再和她联系，是因为太了解她，因了解而心寒，也是因为，我不能被她拖回好容易才走出来的绝望里去。
人都是自私的，我不打算陪伴她拯救她，不打算在她身上耗费时间，这是我的劣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