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海记》三

2003-02-07 22:41 | mary_c_z

在黑沉沉的夜里,江雪柔彻底失去了力量,浑身冰冷。她依稀知道慕容端阳劫持了一辆马车,行了数十里,天蒙蒙亮时,又劫持了另一辆。她自己伏在车厢的地上,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侧着脸,耳朵紧贴着车底。她听见车轮辘辘,知道自己在一条路上飞奔——她想,在她的世界里原没有这条路的,一头是薛夫人,一头或许是江女侠,现在她居然走上来了,渐行渐远了……噩梦就接踵而来。
她知道有一拨接一拨的追兵,一伙连一伙的拦路虎,慕容端阳和伍婉云勉力打发。她只是蜷缩在那里,山一程,水一程,风一程,雨一程,不知究竟走到了哪一程。她只是迷迷糊糊在想,不,这不是她所应该走的路,她应该回头,回去薛少白身边,过幸福安逸的生活,过薛夫人的生活。
有时她也醒着,从摇晃的车帘向前看去——蒙蒙烟雨,给前面的两个女人笼上一层薄纱,朝气蓬勃。赶着马的慕容端阳,没有像以前那样披着大红披风,但是,腰里一柄长剑,依旧意气风发。那边上的伍婉云,以前从这角度看过去,一定会瞧见一只翡翠耳坠在脸颊边晃啊晃的,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清瘦的瓜子脸,前所未有地显出了红晕。
她渐渐痊愈,还是躺着,晓得这是到了宣州地界,要投奔慕容端阳的师父,慧心庵的天元师太去。
“管他再有什么人追上来,都一剑一个砍了!”慕容端阳在前面说,“反正是不在乎了,逼急了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伍婉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还是快些赶路吧,投奔你师父后,好让你雪柔姐姐也好好休息一下,她为了救咱们,伤得可不轻!”
说着,两人都回头向车里张望了一下。江雪柔急忙偏过脸去,假装睡着,她就愈恨自己——这是怎么了?前面两个难道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难道不是连日来带伤抵挡追兵,保护自己的人?可是,自己又是为了谁来沦落在如此的地步?这样,蜷缩在马车里,亡命天涯?罢了,罢了,当是自己一时糊涂,做了那荒唐的江湖梦,一时冲动,坏了三纲五常,一时自不量力,妄图挑战男人的律法。天塌下来,原该由男人扛着,影子,影子永不能脱离本身。
杀人了,杀人了……那些从不曾远去的声音纠缠着她,她头痛欲裂。必须回去,江雪柔痛苦地想着,否则,洗脱不了杀人的罪名,更加,下一个被杀的,就会是她。
她得回去。
她这样打定了主意,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便要唤慕容端阳姑嫂。却不想,前面马匹一声长嘶,突然惊了,马车也剧烈的摇晃了起来。凭借着一路逃亡的经验,江雪柔晓得,准是又有追兵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外面一阵混乱的马蹄声,接着就听见慕容端阳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草包!”
那追兵中被骂做草包的也不生气,只笑道:“正是区区不才在下。”
江雪柔手一探,摸着车中的剑,攥紧了,悄悄凑到车帘的缝里一望,来的有二十余人,为首的正是草包公子陈文庆。她略略放下心——她别的不怕,每次见到有追兵,最害怕就是薛少白会在其列,好在一次也没有碰上。
陈文庆的心思,看来只在慕容端阳一个人身上,冲着她道:“慕容小姐,在下就是来迎小姐回去的。”
慕容端阳冷冷一笑:“我看你是来送死的!”死字出口,手里缰绳已经放开,同时长剑出鞘,人亦如一道闪电,直向陈文庆扑了过去。
陈文庆翻身落马,避过了这一击,不待慕容端阳第二招攻上,旁边帮手的早已兵刃出鞘,跃上前来。
江雪柔知道连日争斗,慕容端阳和伍婉云都是元气大伤,这时交手,哪怕对方是草包陈文庆,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她有心拔剑相助,可是剑抽了一半,又定住了——自己是被绑架的,这样贸然杀出去,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其中有诈?这叫薛少白今后如何做人?这叫她如何以罪人之身复返丈夫身边?沉吟之下,硬生生又把剑插了回去。
慕容端阳绝对是争强好胜的脾性,以一敌多也决不叫人帮手,渐渐便力不从心,守多攻少。伍婉云见了,掀帘子瞥了江雪柔一眼,见她握剑在手,足以自保,便道了句“小心”,也拔剑加入战团。
江雪柔一时心里百感交集:师姐和端阳待我,何等赤诚?,而我却在这里躲着连面也不敢露!世界上的事情,难道就没有两全的么!或者先帮她们把这里的敌人杀退了,再回头向少白解释?
她还不及想出个主意,车后的帘子忽然一掀,一个使板斧的家伙钻了进来,见到江雪柔略略愣了一下:“薛夫人?”
江雪柔心里刹那转过了无数个主意:就此呼救,表明自己的立场?杀人灭口,助慕容端阳一臂之力?或者,已经被看破了,必杀他无疑?但是心里虽然这样转着主意,见那使板斧的已然逼近,自己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长剑一拔,一剑断喉。
使板斧的瞪着眼,张着嘴,一蓬污血喷出,倒栽下车去。
江雪柔的手一抖:哎呀,这是……却不及细想,帘子一掀,又钻上一个,提一把金背大砍刀,五大三粗,一张黑面着实吓人,口中更呜哩哇啦喊着粗言秽语,直向江雪柔扑了过来。江雪柔此时如何还能思考?举了剑鞘向那刀刃上一格,同时剑尖照着来人的胸口就猛刺了下去。她感觉腥臭的液体扑面而来,急忙在狭小的空间中伸腿一蹬,把那尸体踹了出去。
她大口喘着气,才也发觉自己掌心都是冷汗,身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痛得她头昏眼花——哎,她怎么恍惚闻到了家里的香气?她狠命摇了摇头,香气却愈加浓烈。
第三个人攻上车来了。
江雪柔想要握紧剑,但手上竟然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眼见着那人一对分水峨嵋刺就戳到了眼前,她只有偏头去闪,由着那人一击不中,峨嵋刺没入车壁的木头中。
那人一时劲力使得猛了,峨嵋刺被钩住,竟也不能在片刻之间收回。江雪柔忙提剑疾刺,可是剑,怎么如此沉重?
那人嘿嘿一笑,道:“薛夫人,江湖上都说你和这俩娘们是一伙的,原来真是不假呀!还是陈少侠神机妙算,晓得这里有你们三个不要命的女人,都预备了‘软筋散’给你们哩!”
江雪柔一听“软筋散”三个字,登时心下大骇,一瞥车外,果然也是陈文庆一伙占了上风,心中更加焦急万分:这时如若被擒获,师姐和端阳总是完了,自己也决拖不了干系,想要回到薛少白身边,是万万没有可能了!正这样想着,她又暗自痛恨自己自私无耻,竟然只想着自己的前途……一恍惚,只见金光一闪,那分水峨嵋刺又扎了过来。
江雪柔这时那里还有力气还手,只奋力将剑攥在手中,只待那峨嵋刺已经刺到自己面前了,才突然把头一缩,握着剑整个人向前扑了过去,以全身的重量压在剑柄上,把对手整个人穿在了剑上。
江雪柔听见外面陈文庆等人得意的笑声,是在叫嚣着,要伍婉云和慕容端阳投降。她瞥见两个女人,已然力气全无,是相互扶持着,才不至于倒下。江雪柔心里一凉,颓然忘后一靠:糟了!
她感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的腰,伸艘摸了一把,想起这辆车是慕容端阳从一个进香的官太太那里抢的,这冷硬的事物想来是一罐香油!她也是急中生智的,当下全力把香油罐子捧了起来,打火褶子点了,向陈文庆等人丢了过去。
陈文庆这时正自得意,却见马车窗里骨碌碌滚出一团火来,着实吃了一惊。那香油罐子顺着地势滚个不停,他们那几匹马惊了,全都长嘶悲鸣起来,更有几匹撒蹄狂奔,把骑手都摔下来了。陈文庆登时大怒,手里断情剑一挥,把那罐子斩成了两半。但这一斩,香油遍地,火更是无处不在了。
伍婉云和慕容端阳得了这个大好时机,全力爬上车子,在马臀上狠狠抽了几鞭子向原路奔逃。
那边陈文庆如何肯放过?挥剑策马就要追赶,所幸车上的香油还不止一罐,江雪柔又故计重施地丢了几罐出去,浓烟滚滚,烈焰纷纷,隔着那边人仰马翻,这边,三个女人绝尘而去。

江雪柔只知道是在一路奔逃,好象也没有跑出多远,忽然感觉天旋地转了起来,两匹马发出一声悲鸣,车子更上喀啦喀啦巨响连连。她还不及反应是出了什么事,已经重重撞上了一边的车壁,接着是车顶,另一边的车壁……一弹指间,已经翻了好几个身,昏天黑地不知所处,待到撞击和巨响全部停止的时候,身体已经浸在冰冷的液体中了。
“该死!”慕容端阳在不远的地方骂道,“居然是陷阱,我们掉到河里了!”
江雪柔摸索着钻出了车子,只见伍婉云和慕容端阳整个身子也是浸在水里的,只有湿淋淋的头露在外面,而周围影幢幢的,原来是在一片芦苇地里,早春时节,去年的枯苇和今年的新苇掺杂着,黄黄绿绿的一大堆。再看岸上,两匹马正是陷进一个硕大的陷阱之中,已然折断了腿,马车更是四分五裂了。她踩着水底的淤泥一步步走过去,和两个同伴靠在一起。
“这些卑鄙小人!”慕容端阳还不住口地骂,“不是用迷香就是用陷阱!有胆子和姑奶奶光明正大比一场!”
伍婉云皱了皱眉头,道:“好在这软筋散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药,有个十天半个月就会自行散去……”她说着,不无关切地望了江雪柔一眼:“师妹,你还好么?”
江雪柔心里一热,脸也跟着烫了起来,惭愧万分,低低答道:“还好。”
伍婉云没有注意,只在水里伸手轻轻搀扶着江雪柔,转头对慕容端阳道:“为今之计,当速速投奔你师父!”
慕容端阳点了点头,四下里望望,突然道:“这帮卑鄙小人,他们想害死咱们姐妹,却怎么也想不到,咱们掉在芦苇丛里,他们寻也寻不着哩!”她说着又回身一指远远的暮色中的水岸,道:“对面就是上慧心庵的路了。本来咱们赶车,还须绕个弯子才能过去,现在就从这芦苇丛里趟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嘿嘿……”
伍婉云被她逗得“噗嗤”一笑,伸指头戳了戳她的脑门,道:“小鬼头,还说闲话,这样泡在水里,咱们现在一点内力都没有,迟早冻死了,还不快走!”
慕容端阳在水里冲嫂子作了个揖,道:“遵命,姐姐!”说着也伸手搀扶了江雪柔,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缓缓在芦苇荡里挪动。
这天是微雨的天气,没走两步,天色就昏暗了,三个人的行动一发不便,更兼春水寒冷刺骨,不由得寒战连连,相互依偎了,寸步难行。
恰在此时,听得身后的岸上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见火光冲天,正是陈文庆一行人举着火把追了上来。三人一惊,惟恐行动暴露,只得在水里站定了,静观其变。
岸上陈文庆等人勒住了马,在陷阱边巡视了一圈,便有一个人道:“陈少侠,车里没有三个娘们的踪影,想是跑得远了。”
陈文庆自己将火把移近,看了看,道:“她们三个现在力气全无,跑不远的!就在附近。”说话间,擎了火把,把四周周照了照,显然前方泥泞的道路上并没有行人的踪迹,旁边树木丛生的山一时半会也无法攀登,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影幢幢的芦苇荡里。他冷冷一笑,道:“这么冷的天气,夫人小姐们可是耐寒得很啊!”
他话里暗示得明白,手下的也都望了过来,火光,好象芦苇在燃烧。
慕容端阳愤愤道:“这乌龟王八蛋的陈文庆,姑奶奶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伍婉云怕她冲动造次,慌忙掩了她的口,低声道:“小心被发现,我们现在不是他们的对手啦。”
慕容端阳又是寒冷又是气愤,微微颤抖,道:“怕了他不成?这帮家伙逼人太甚!”
江雪柔感觉她搀着自己的手松开了去,不知道在怀里摸索着什么,不多时,见她手里拿了副弹弓。“你暗算姑奶奶,姑奶奶也打回去。”说罢,一颗弹子已“飕”地飞了出去,而岸上接着便传来一声叫,显然是打中了。
江雪柔先是一喜,旋既又焦急万分:要知道,慕容端阳的弹弓,平日里上山打鸟,那是百发百中,对付市井流氓也是一打一个准,如今这样发出去,本可以解决个把敌人,可是她劲力全无,打是打中了,于对方丝毫无损,只不过平白暴露自己的行踪。
伍婉云也是早料到了这样的后果,一把夺过弹弓,把慕容端阳一拽,隐入水中。
岸上的人群果然骚动了片刻,都望向了三个女人藏身的方向。有人哇哇大叫道:“敢暗算爷爷我!”又有人道:“陈少侠,咱们这就一把火烧了这芦苇荡,看她们出来不出来!”
江雪柔心里一紧,屏息听着,只听陈文庆答道:“出来是一定要她们出来的,只是在下的未婚妻也在其中,放火还是不要了。”
岸上又是一阵骚动,吵嚷不堪。江雪柔依旧凝神听着,但心里也乱糟糟打算着出路。她想她可以出去,因为她是被绑架的,况且方才一场争斗,但凡见她出手的,也都死了。她只要离开慕容端阳姑嫂,然后呼救,一来引开那些人,二来就此回到自己的正道上去……
旁边慕容端阳却是咬牙切齿:“倒不如干脆出去杀个你死我活!”
伍婉云拼命按住她:“妹妹不要冲动!”
但慕容端阳只是挣扎:“冲动什么?一会他们放起火来,难道就坐以待毙么!”
“一动不如一静。”伍婉云道,“现在一动,就被发现了。”
慕容端阳辩不过,依旧气乎乎的,瞪着岸上,恨不得目光就是暗器,可以把那些人一一钉死。
岸上喧闹终于在陈文庆一声令下后安静了下来。“我们人多。”他说,“现在就下水去搜,把她们三个搜出来!”
余人嚷嚷了几句,无非天黑水冷之类,但具知道抓了任何一个女人,都是头功,也就不再分辩,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跳下水来。
江雪柔眼见着一条条人影逐渐逼近,知道自己再没时间犹豫了,呼救,是个两全的办法!她想到这里,忽然推开了扶着自己的伍婉云,就向东边走。
伍婉云一愣,想要拉她,已是不能。慕容端阳更是惊叫出声:“姐姐,你……”
江雪柔回头微微一笑,道:“我是被你们绑架的,引开他们,他们不会伤我的!你们保重!”说闭,决然向岸边去,故意向东趟了几丈,又远离水岸趟了几丈,确信离开慕容端阳姑嫂很远了,才高声呼救:“来人!救命!”
清冷的春夜,偏她这一声喊得凄厉。呼啦啦,火把全照向这边了,在芦苇荡稍稍稀疏的地方,湿漉漉的她,暴露在光线里。
“薛夫人!是薛夫人!”有几个人叫道。
“救命……救命……”江雪柔惨白着脸,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信她,但她别无他法,这是唯一回归正道,而又不伤害朋友的做法。
她奋力向岸边趟着,芦苇根绊着她的脚,跌跌撞撞。她不敢回头,一回头就暴露了慕容端阳姑嫂。
举着火把的人纷纷向她这边靠拢过来,连陈文庆也跳下了水,大步走上前,将她一抱,又大步走回岸上去。
“抓着一个,其他两个想来就在附近了。”一个人说道。
江雪柔感觉那些家伙全都目光如炬,盯着自己,是同伙,还是被绑架,就看这时是反应了!她当下一把拉住陈文庆的袖子,哭道:“我……少白呢?少白在哪里?我要少白……我要少白来救我……”
她这一哭,旁边是人愣了愣,面面相觑。
江雪柔又继续哭道:“我……我好容易才逃出来……我……少白在哪里?”
陈文庆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解下自己的披风给江雪柔裹上,柔声道:“薛夫人受惊了,不知慕容小姐和令师姐……”
江雪柔抽噎道:“她们……她们……”她偷眼望了望芦苇荡,伍婉云和慕容端阳藏身的地方隐在重重的黑影里,一点点晃动,显然是她们已经在向水的南岸趟去了。当下,她向东一指道:“她们上那边去了……她们想要杀我……杀我……少白在哪里?”
陈文庆等人顺了她指的方向望望,一团漆黑,无法分辨,将信将疑地盯着江雪柔。
江雪柔继续拉着陈文庆——如果说,眼泪是女人最有效的武器,美貌是女人最大的本钱,这在以前莫说是慕容端阳会跳起来反驳,就连她江雪柔自己也是不承认的,但是现在,在救命的关头,她终于晓得了,她只能利用这些!她就死死拽着陈文庆,梨花带雨,三分病容,五分可怜,两分凄艳:“救我……少白……少白是你么……救我……”说着,又悄悄在披风下划破了旧伤口,一时痛得直打冷战,血流如注。
“哎呀,薛夫人……”几个人惊呼了起来,哪里还理会芦苇荡里的动静?都把江雪柔围了个水泄不通。
“还是救薛夫人要紧!”众人七嘴八舌,“那俩娘们跑也跑不远……是不是一伙的,反正把薛夫人带回去,三个总是抓回来一个……”
江雪柔依稀觉得这事情已成功了一半,愈加向陈文庆怀里靠了两分,喃喃道:“少白……少白你来了……太好了……少白救我……”
“哎呀呀,看薛夫人都病糊涂了!”人群嚷嚷着,“陈少侠,你快拿个主意吧!”
陈文庆愣了愣,把江雪柔一抱,道:“好,救了薛夫人也算是一功,咱们先回客栈去。”

一炉好香,白烟一捧捧,迷了人的眼睛。
江雪柔万没有料到,自己这么轻易,就又回到薛夫人的位子上了。温暖干燥的客栈房间,干净的衣服,可口的饭菜——唉,只是不知道,慕容端阳和伍婉云有没有到慧心庵呢?自己这样,总算两全了,不再亏欠她们了。
她伸手撩了撩烟雾,什么也没抓到,就像这次荒唐的行动,就当是做了个噩梦吧!听说薛少白受命主持这次的追踪,不日就会来到这里了,到那个时候,这件事就彻底了结了。
她斜倚着柔软的靠垫,微微一笑,了结了!但是一笑的功夫,心里又不知和处,升起莫名的,小小的悲哀:自己这个人多少有些叶公好龙!天天就做着江湖梦,最后落得这样狼狈!
“薛夫人!”陈文庆的声音将她猛然惊醒,也不请示,一推门就直接进来了,“薛夫人身子可好些了么?”
江雪柔默然看见昏黄的灯光下,陈文庆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想起自己方才为了脱险,那样装疯卖傻地倚在他怀里,不由得烧红了脸,低低回答了一句:“没事了。”
不想陈文庆却微微一笑,径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有意无意一伸手,已经搭在了江雪柔的手上,江雪柔一惊,待要抽手,却发现陈文庆用了十分的力气,自己逃脱不得,一时又羞又急,道:“陈少侠……你……”
陈文庆抚摩着江雪柔的手,道:“薛夫人……不,少白是我义兄,你是我大嫂哩!”
江雪柔不知他是何用意,只是急于挣脱,但就是不能够。
陈文庆又继续往下说道:“嫂子,这么些日子,你可真是受苦了,小弟我痛在心里。”
江雪柔急了,偏偏有看见窗外有个陈文庆一伙的人经过,慌忙伸了另一只手去关窗户,却又被陈文庆抓住了。江雪柔怒道:“二弟,我既是你嫂子,你怎如此对我?不怕江湖上耻笑么!”
陈文庆嘿嘿一笑,道:“咦,嫂子这话就奇了,方才在水边,嫂子一个尽儿抱着小弟,叫‘少白’,大家有目共睹,都知道嫂子是被折磨了许多天,病得糊涂了,这才把小弟当成了少白兄了。”
江雪柔羞愤交加,道:“我……我方才是伤得重了……一时……一时冒犯了二弟……”
陈文庆笑得更加开心,捉着江雪柔的双手把她往自己怀里拉,道:“这大家都晓得,而且晓得嫂子的伤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这才把嫂子带了回来。嫂子,您是病着的人,正需要安慰哩,小弟可着实愿意做你的‘少白’呢!”
“放开……”江雪柔怒道,“我……我现在清醒着……”
“嫂子的伤势,没这么快恢复吧?”陈文庆盯着她,“小弟看你的伤口和方才并没有多大起色呀!难道嫂子你方才也是装神弄鬼?”
江雪柔一时怔住,不能承认,但也不能否认。
陈文庆拉了她冷冷一笑,道:“嫂子,你也太看不起我们了吧!你以为天下的人都和你们这几个女人一样傻么!你这样回护伍婉云和慕容端阳,你以为大家都是瞎子么!”
江雪柔心里一凉,但口中却道:“你说什么!”
陈文庆道:“嫂子,你还装什么糊涂?你分明是让慕容端阳和伍婉云逃走,自己来引开小弟的。小弟是对你心存怜惜,这才帮你演了这戏,也暂时放她们两人逍遥一阵。”
江雪柔一时羞愤气恼齐上心来,挣扎道:“胡说什么!我……”
陈文庆却忽然将她一搂,道:“嫂子,你以为你很高明么?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那天,我从花园经过……看见有人在挖地呢!一个是伍婉云,另一个,是表示嫂子你呢?”
江雪柔感觉他的气息已经吹着自己的面颊,愤怒道:“陈文庆你这个……你……你既然看破了,我……我……”
陈文庆冷笑着打断她:“嫂子,你想说什么呢?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么?唉,你们女人怎么都这么傻呢?你以为你还能一人当么?你不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说薛少白么?说他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老婆,把伍婉云给放走了!你就出来承认呀,承认了,薛少白也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啊?江雪柔如坠冰窖之中!少白!她拖累了少白!天啊,她怎么会拖累了少白?千不该,万不该,一个做妻子的,怎么可以拖累丈夫!
陈文庆见她瘫软如泥,知道自己说中了要害,就拥了她柔声道:“少白兄是我的义兄,嫂子,你想我怎么会害他呢?我一定带了嫂子回去,向诸位英雄证明,嫂子是被冤枉的,少白兄是被冤枉的……”
江雪柔怔怔的,由他拉着手,耳鬓厮磨无所不至,心渐渐渐渐沉了下去:不,不,不,怎么可以这样?
陈文庆的手抚摩过江雪柔紧锁的眉峰,啃啮着她的脸颊:“嫂子,哦,雪柔,都说西子门出美女,果然雪柔你是西子门第一的美女,少白兄怎么这么好的运气……唉,若说慕容端阳这丫头,虽然俏丽,又怎能同你相比?只是我终究还是要娶她……不过,你放心,你助我娶了她,我当了盟主,一定不会亏待你和少白兄的……”
江雪柔眼里热辣辣淌下泪来,无计可施。
陈文庆又喃喃道:“唉,雪柔,我一看见你,就被你勾去了魂魄……唉……江山和美人……你说哪一个更重要……端阳……端阳这丫头是跑回她师父那里了吧?”
江雪柔猛然间感觉陈文庆已经在解着她的扣子了!这就好象她昏沉的痛苦突然又撒了把盐,更痛,但是惊醒。不!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从不承认自己是玩偶,即使要做,女人,也只能从一而终,她不能为了自己的未来而成为陈文庆的玩物!即使是为了薛少白,这也不行!她是他的妻子,左右是令他蒙休,与其被陈文庆侮辱,并且今后时时受他胁迫,还不如……还不如自己去向薛少白说明一切,她犯的不是大错,只是一时糊涂罢了,她……
“你放手!”江雪柔奋力推挡陈文庆,一壁拽着自己的衣服,一壁胡乱抓破陈文庆的脸,“你放手,我要叫人了……你放手……”
“你叫好了!”陈文庆笑道,“方才人人都看见你是怎样对我的,就像发春的猫!”
江雪柔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知道那是自己的衣服。她已经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无暇流泪,把所有的气力都集中在四肢,推挡,踢打。她决不就范,她宁可一死!但是怎么反抗都是徒劳,她受了伤,她还中了软筋散……
她想她是死定了,是生不如死了!
她的肩膀被牢牢地按在临窗的矮几上,双手像个溺水的人一样,胡乱划动着。啊,那是什么东西?冰凉的?她顾不了那么多了,手触上去了,就抓紧,抓紧了,就向自己这边拖了过来,发出凄厉的呛呛声和刺目的寒光。
她知道自己拿着剑了,拼命就抹脖子。这就死吧!她想,就死吧,死了干净,也不拖累少白,也不拖累任何人……但是陈文庆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不,她不能,不能被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与他争夺,纠缠,扭打。她并没有力气,但是她不想活了,她豁出去了……
“啊——”这一声惊叫发自江雪柔的喉咙,她感觉强烈的腥味,带着温度,质量,直扑到她的脸上——是血!她愣了一下,原本天旋地转的视野就剩下眼前一张脸——陈文庆,他依然瞪着眼睛,但是喉头咕噜咕噜响着,发不出声音,然后那张脸渐渐向自己这边贴近了过来,近了又近。江雪柔吓得叫也叫不出声,一个沉重的躯体就整个儿压在了她的身上。
有那么一刹那,她被压得没有了呼吸,只是张着嘴,眼睛看着房梁。许久,身上的那重量都没有移动,她的意识才逐渐回来,手脚并用推开了陈文庆,连滚带爬躲到了一边,好象一个差点儿被扼杀的人,突然被赦,大口喘着气。
喘息,喘息,屋子里的一切似乎都随着这一运动而放大又缩小。那个人,倒在地上,血泊里,究竟是陈文庆,还是当日的慕容端文?
杀人了!杀人了!绣琰断续的叫喊。江雪柔捂着耳朵,但是躲不开。杀人了!杀人了!天啊,她杀人了!她真的杀人了!
一种癫狂的情绪支配着她的四肢——她就扑过去,扑到陈文庆身上。
血正从他的右胸汩汩而出,江雪柔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的,竟然还活着!她先本能地又抄起剑来——刚才那样的慌乱里,居然她拔的是陈文庆的断情剑——想补上一剑,真的把这个恶魔送上西天。
“别……别杀我……”陈文庆哼哼着,“别杀我……我不说出去……我不说出你和伍婉云勾结的事……”
江雪柔愣了愣:“真……真的?”
陈文庆呻吟着:“不说……不说……我也……我也不会再冒犯你了……嫂子……”
江雪柔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杀人之罪一旦犯下,她就真的走上不归路,永远也不能回到薛少白身边了!但是……信他?不信他?杀他?不杀他?啊,这如何是好!
“嫂子……你别杀我……只要你不杀我……断情剑我也给你……你拿给少白兄……”陈文庆哀求着,“别杀我……我也……我也不要娶端阳了……”
“我……我不要你的断情剑……”江雪柔有点语无伦次,“你……只要你不说出去……尤其……尤其刚才……你不说出去……”
陈文庆痛苦地点头答应,后脑勺撞击着地面,咚咚咚,一下下都仿佛敲着江雪柔心里的丧钟。她已经无法再考虑清楚了,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只要这声音再响一次……
啊,这真是疯了!真是疯了!
陈文庆发出低低的哼哼声,长短断续,和着江雪柔粗重的呼吸——天啊,她究竟都做了些什么!那一炉香还没有焚尽,可她的生活为什么又急转直下,变得这样不可收拾?
她像个僵尸一样从床边跳了起来——天啊,天啊!少白!你在哪里!你怎么不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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