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马》(十)

2003-07-21 20:40 | mary_c_z

阿达勒尔已失,惟有去阿勒部。
四十余名传灯会会众,满身血污,疲惫不堪——四十余人只有二十来匹马,只能供伤者骑。柳清野的黑将军驮着吴水清,他牵马走着,心里一壁庆幸清兵没有追来,一壁盼望着早日回到阿勒部——阿勒部,那时莽克善点着火炮时,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和红头巾永诀了,却不想,还有回去的一天。
可是,回去又能怎么样呢?他感到一丝丝的沮丧——若此番事情顺利,或许师父对于自己同丹鹰的事还有几分应允的可能,而今富察康没杀成,侥幸脱险还是倚靠那个李汉奸,众人心里别提有多窝火了。此刻,慢说是提出自己同丹鹰的事,就是随便说些无关紧要的事,都难免一顿训斥————唉,大业,这差点要了他性命的大业,除了这大业,柳清野就什么也不能拥有了吧!
他狠命摇摇头,把丹鹰的影象从脑海中赶出去,凝神听传灯会中人同曹梦生谈话。仿佛是,传灯会中人强要曹梦生顶那已故五当家的缺。曹梦生只是推辞,说自己无德无能,断不能胜任。后来是吴水清出来相劝,道:“师弟,大家都是为了赶走鞑子,有心就好,说说什么胜任不胜任?”曹梦生这才勉强答应了,但依旧还是同众人客气,无论如何不肯后来居上,决不同大家序先后,一例是叫“兄弟”,众人便更对他的侠义赞不绝口……柳清野这样心绪纷乱,哪里听得分明?只完全有一搭没一搭,浑浑噩噩。听了不晓得多一会,众人不再继续这话题了,换了吴水清和曹梦生说话,柳清野约略听到吴水清自当年松桥书院一役后,和丈夫李云生失散,独力带了女儿明心还有师妹叶白莲杀出重围,来到大漠,后来结识了王春山,入了传灯会……等等等等——十几年的时间足够长,有多少话要说——柳清野全记不确了,不过,却有一点,他听得分明——
“小师妹原也不肯嫁给塔山族长的。”吴水清道,“她早已许配给你,怎肯再嫁他人?只是,为了联合维吾尔而对付满清鞑子,王大侠劝她答应……她才……”
言至此,吴水清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了。一边曹梦生怔怔的,似乎吊着一口气,只要一呼出气,眼泪就会流下来。
柳清野心头一震:啊,难怪师父当初如此伤心,原来小师叔竟是他未婚妻!师父虽从不提及,但心里一定时时思念,却不想小师叔为了大业,另嫁他人,还香销玉陨……那么,塔山口中那个男人当是师父无疑了——小师叔肯为了大业牺牲一己私情,实在叫人敬佩,而师父知道塔山夺爱,居然还同他共商大事,这要是换了自己,如何能能做到……他想着,脸上一烫——丹鹰,要叫他为了大业放弃丹鹰,他能做到么?
决计做不到!他这样回答自己。他不该做不到,但是,偏偏,他情感出在自己的心里,再没有比丹鹰更重要的了……
“清野!”
蓦地听到曹梦生一声喝,柳清野自梦里惊醒:“师父……”只见众人已行到一处小小的绿洲,纷纷下马休息。
曹梦生瞪了他一眼道:“又发白日梦了!”
吴水清一边和蔼地笑了笑道:“小孩子,师弟你何必过严?”边说边递给柳清野一个水囊,道:“清野,喝口水。”自己则走到前边女儿身边去了。
柳清野红着脸,捧着水囊,等着曹梦生训斥。却不想曹梦生似乎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到:“你……一边休息去吧,为师去替你师伯和王大侠他们疗伤……”说罢,径自离去。
柳清野发了一会愣,只觉得烈日炎炎,每一条光线都尖细如黄蜂尾上毒针,扎得人浑身上下没一个毛孔不疼。他得寻一处地方,阴凉的地方,可以隐藏起心事的地方。
他四下里望了望,传灯会的众人或坐或卧,占满了正个绿地,唯不远处的戈壁上,枝桠诡谲的一棵胡杨树突兀地立着。他就走过去,坐在树下那一丁点儿可怜的阴影里。
他周围干裂的戈壁就好像要冒出烟,喷出火来,凝固的空气,没有一丝风,却暗暗隐含了一分躁动,时而潜行,时而升腾,让远近的景物统统扭曲——这就有一点点像现在的他,柳清野想,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敢说,但是心里难过得快要爆炸了!汗水涔涔,都辣着他的眼睛——冰冷的刺痛,视线一阵模糊,不是哭,而是幻觉。
他仿佛看见沧海桑田的变换了,怎么那戈壁顷刻成了绿洲,草场这样丰美?碧绿的波涛一层层翻涌着,此起彼伏。
柳清野有一点点吃惊,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的,他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可是碧绿的草场依旧在眼前向他微笑。
哦,天啊!他低低的呻吟了一声,三下两下爬上了胡杨树,要再看个清楚。
真的是草场,广袤无垠,和那天自己同丹鹰赛马的草场一般无二,就连草尖上灿烂的阳光都没有变,缺少的,只是他醉心的红头巾吧!
他正这样想着,视野里忽然就跃出了一抹鲜红——胭脂马,马背胭脂,红艳艳,由草场的尽头疾驰而来。是丹鹰!柳清野几乎跌下树去。
正是丹鹰,脸是激动的红色,眼睛碧绿如湖水——那水是眼泪。她拽着缰绳,扬着马鞭,红头巾与胭脂马艳红的鬃毛一起飞扬。
她一直向柳清野的方向冲过来,快而又快,近而又近,近到碧眼里隐隐的火焰都能看得清楚。然后,忽然,仿佛画中的人走出来了一样,只留下身后碧绿的背景。
柳清野一怔,忍不住唤道:“师妹——”可是的确不见丹鹰了,接着,草原也消失了。他怅然在树梢伫立良久,方才恍然大悟:什么草场,什么丹鹰,分明就是海市蜃楼啊!这样的天气,不是最容易看到海市蜃楼的么!
他自嘲地笑了笑,就要跳下树梢。
那天,摩勒就是这样从树梢上跳下来,和他打架的,为了争夺一棵树。
“十八岁生日的时候,爬上草原上最高大的胡杨树,在海市蜃楼里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你命里注定的爱人。”
柳清野禁不住“哎呀”了一声——这一天,可不就是他自己十八岁的生日么!他不禁怔在原地。
“清野……”忽然身后传来曹梦生低低的一声唤。
“师父……”
曹梦生轻轻摇了摇手,同时拍拍柳清野的肩膀,道:“唉……为师也知道你的心思……你同你师妹的事情,既然事已至此,为师也不好阻拦了。”
柳清野闻言一惊:“师父,您……”
曹梦生却不看他,只自己喃喃道:“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不去做,那就后悔一辈子了……塔山族长这话,说的没错……唉,你小师叔她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还以为她……以为她心里的人是……唉……”他连叹了几声,才发觉自己说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于是硬硬的打住,回转到平时的语气,道:“但是,为师也要提醒你,现在国难当头,你切不可醉心闺阁之事,否则……”
柳清野本来听得有些糊涂,但是光听到那句“不阻拦”,便欣喜已极了,哪里还细想其他的?只想道:不错,我看来多半不是成为像师父那样大英雄的材料。在我心里,丹鹰远比那反清的大业重要百倍。可是,如今我和丹鹰能长久相伴,反清大业再是艰难,我又何惧?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微微露出笑容来。
曹梦生摇头道:“唉,你这孩子……”
柳清野晓得自己失态,红着脸收起笑容去。但是他的心里却忍不住唱起歌来:“莽草原,原上马,马背胭脂犹胜花;花映月,月照沙,沙里歌声念我家……”
他是真的想要唱出声来——想唱得和摩勒一样响亮,最好能叫这歌声一直随风飘回阿勒部去,飘到丹鹰的耳边——哎,丹鹰,我柳清野……我柳清野也是要一辈子向着你的……一辈子对你好……我对摩勒发过誓了……

那天晚上,他们一行人就在这小绿洲休息。柳清野仰望天幕上点点繁星,不多时就睡得沉了——多少天来,他还是头一次这样安稳的入睡哩,梦里还依稀见到了丹鹰,与自己并辔而游,去到那高大的胡杨树下。他看见丹鹰笑靥如花,情不自禁握了她的手道:“师妹……丹鹰……我……我其实……”
“你什么?”一人问,却不是丹鹰的声音。
柳清野一惊,醒了过来,见自己身边的人是李明心,不由得红了脸,道:“师姐……”
李明心道:“师弟,你在做什么好梦,叫了你几次你都不起来,咱们要赶路了。”
柳清野望望四周,传灯会众人都已经起身了,奇道:“怎么?什么事情?”
李明心道:“方才孟六叔在西边把守,看见鞑子的兵队向北边去了,不知是不是追咱们的。王伯伯说恐怕咱们这次行动暴露了维吾尔的朋友,鞑子会对他们不利,咱们得追上去把这帮鞑子杀了。”
啊?柳清野心里一紧:不错,一定得把这帮强盗给杀了,否则他们杀去阿勒部,丹鹰……丹鹰……他这样想着,就噌地跳了起来,向那众人聚集的地方奔。
李明心叫住他道:“你往哪里去?孟六叔说了,咱们现在不该同鞑子硬碰,这里往北十里有一乱石堆,内中地形十分复杂,而乱石堆北面的边缘就是沙漠里有名的‘食人流沙滩’,咱们当把鞑子引到乱石堆里,打他们个晕头转向,然后,再逼他们进食人流沙滩,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柳清野多天相处,对传灯会的事也略略晓得一二,知道这六当家孟虎,乃是以足智多谋而著称的,此刻听他计议,一方面暗暗佩服,另一方面又暗自惭愧:自己只顾着做那风流美梦,险些误事。
李明心见他发愣,道:“师弟,你还愣着做什么?孟六叔叫咱们还有你师父一起赶上前去引鞑子上钩哩。”
“嗯……”柳清野暗骂自己这喜欢胡思乱想的毛病,含混地应了一声,瞥见曹梦生正朝这边走过来,生怕叫师父瞧见了,又是一通训斥,连忙快步走过去牵了黑将军,一气跃上马背——啊,当初骑这马而与丹鹰定情,如今再骑这马,把那鞑子杀干净了,然后飞奔回丹鹰的身边……

孟虎安排去引清兵上钩的,除了曹梦生师徒和李明心外,还有四个,分别是二当家了缘和尚,三当家“生死判”阎铁笔,和九当家赤云子,都是些伤势不重的人。一行人在漆黑的戈壁上疾驰——空阔,寂寥,老远就能看见点点的火光,正是清兵队伍夜间行军所用的火把,在天边闪烁起伏,就像海面上的星星。
曹梦生领着头,命令道:“诸位,这便是为死去的亲人朋友报仇的大好时机——咱们齐齐冲到鞑子队伍里去乱闯一番,乱他们阵脚。到时听我号令,我说撤便大家伙一起往乱石堆撤。”
众人皆点头表示明白,曹梦生又特意看了柳清野一眼——须知柳清野此时,心里只想着是要保护丹鹰的,片刻也不敢分神,把师父的吩咐都牢牢记在心里,神气自然较向日不同。曹梦生见了,赞许地点了点头,一挥手,众人便伏在马背上向清兵的队伍疾冲过去。
柳清野依稀记得,冲过去时,身边的一匹马上是李明心,但闯进清兵队伍里,就无从分辨了。他想照着自己迎面所见的兵丁刺了一剑,然后劈手夺过那人的火把,向旁边一人的脸上送去,刹那解决了两个,杀开一个缺口。
从他身边直插过去冲进清兵队伍的是传灯会的九当家赤云子,拂尘扫出万道银光,周围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柳清野又向队伍中间前进了几尺,闪过兜头砍来的一把大刀,乘那人招式使老,顺势用剑柄往他又要里一撞,叫他跌下马去。
他偷闲向前面一望,见带队的将领中有一个正是克海,正气得哇哇大叫,用满州话嚷个不停。但是曹梦生和其他几个人冲在队伍中央,一路闯一路双手向两边抄,把火把都夺了过来,且夺且丢,一时火光如雨,满队的马匹都惊了,悲嘶不已,许多士兵淅沥哗啦坠下马来,陷于乱蹄践踏之下,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柳清野于混乱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于队伍的那一处,只是见火把就夺,见对手就刺。鲜血一蓬蓬喷到他脸上来——想当初,鞑子屠杀我汉人百姓时,也是如此吧,他想。
又行得几步,忽见李明心立在马鞍上,手中两把弯刀舞得水泼不进,正和什么人苦斗。他急急抢上前去,方才看清那人正是富察涛。
柳清野晓得富察涛的厉害,李明心有伤在身,决计占不了便宜,他于是喝道:“师姐,我来助你!”便从黑将军上一跃而起,手中长剑直取富察涛咽喉。
富察涛偏头闪过一击,反手去弹柳清野的剑刃,道:“怎么又是你们?阿玛已经放你们离去,你们何苦还要纠缠不清?”
柳清野剑走偏锋,平削富察涛的手腕,并不回答。
李明心得了师弟相助,略略有了喘息之机,道:“哼,害死我五叔,要你偿命!”唰唰两刀,分上下两路攻富察康胸腹两处要害。
富察涛两面受敌,只得从马背上跃起,脚在柳清野的剑上借力,同时双手直取李明心的弯刀。
柳清野大惊,连忙抽剑,可富察涛已经欺上李明心的手腕。李明心两手发软,弯刀登时脱手。
富察涛捉着李明心的手腕,喝了声:“下来!”便将李明心整个人从马背上拎了起来,同时他于空中一转身,避开了柳清野一剑,带着李明心坐回自己的坐骑上。
柳清野见师姐被制,万分焦急,谁刷唰唰,剑招连环,以松涛剑法封住富察涛的去路。但是富察涛一手抱着李明心,一手却以自在飞花掌还招,掌力绵绵,凌厉无比,柳清野只能挡得了他一时,数十招下去,便感吃力了。
柳清野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不知道师父同其他的前辈们在哪里战斗——偏偏此时,他余光瞥见,那莽夫克海哇哇大叫着,策马冲来,手中大刀,便要向自己兜头砍落。他心底一紧,慌忙在黑将军臀上狠狠一拍,人向斜刺里奔出丈许,躲过了这一击。
他听得身后,富察涛大声命令道:“不要慌,刺客已经落网一人……大家继续前进……不要慌……”
可是,军中乱成一锅粥,哪里还管得过来?富察涛挟持着李明心,被混乱的兵队围在中央,坐骑团团打转。柳清野见状,知大功告成,当务之急是救出李明心,于是拨转马头,重又冲回战团。
原本喝令士兵的克海,见柳清野去而复返,大喝一声,挥刀来战。柳清野并不举剑硬格,斜挂在马上,来了个“镫里藏身”晃过了他的阻挡,手中长剑照着富察涛的马臀狠狠扎了下去。那马儿吃疼,悲鸣一声,前蹄抬起,富察涛猝不及防,抱着李明心坠下马来。柳清野乘机跃马上前,一把扯住了李明心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的马背上。
恰在此时,只听夜空中洪钟般一声喝:“大伙儿撤!”正是曹梦生的讯号。柳清野一夹马腹,那黑将军也通人性,立时撒蹄狂奔,将挡在前面的几个兵丁踢翻了,冲出包围去。
夜风猎猎,割过他的脸颊,身边驰过几骑马,正是曹梦生和传灯会的几位会众,其中一个掳了一匹马来,将缰绳一抛,道:“明心丫头,接着!”李明心应声接了,跃去马上。
柳清野听得身后一阵闹哄哄,克海大叫道:“快追,别让这帮刺客跑了!快追!”而富察涛却呼道:“不要追……不要耽误了行军……”
传灯会中人惟恐富察涛不追来,计划泡汤,不约而同回头张望——见那些清兵平白遭了袭击,具是气恼万分,把将领的话全不放在心上,呜哩哇啦大叫着,追将上来。众人心里皆是一喜,便不再回头,直朝那乱石堆奔去。
跑出没多远,但见远处怪石嶙峋,自戈壁上突兀而起,仿佛匍匐着一群野兽,直叫人毛骨悚然,想来便是孟虎所说的乱石堆了。回头望望,那队清兵正穷追不舍。曹梦生道:“大伙儿且慢一慢,叫他们撵上来,也好引他们进去。”
众人会意,都稍稍勒马,好叫清兵渐渐追上来。
片刻工夫,清兵距离曹梦生一行只有五六丈了,却只听军中一声大喝,富察涛一人一骑冲到阵前,拦住部下道:“慢着,不要追了!小心中计!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清兵不能冲撞将领,但是叽里咕噜吵嚷着不肯后退。富察涛就换了满州话命令,大声要求部下后退。
曹梦生望见清兵似乎有意后退了,怒道:“都是这个小鞑子,咱们且先把他解决了!”说罢,拨转马头,直冲富察涛而去。
这边柳清野等人还不待反应过来,只见曹梦生已同富察涛交上了手。双方在马背上斗了几个回合,曹梦生忽然飞起一脚向富察涛膝盖踢去,乘着富察涛跃起避让,曹梦生也一跃而起,凌空一掌直切在富察涛的脉门上,富察涛登时半边身子酸麻难当,一个趔趄栽了下来。
旁边冲上来援手的克海只待呼了声:“贼人,放开我家贝勒爷——”但曹梦生已经落回马背上,迅速地伸手来了个“李白揽月”,就把富察涛拎住,拽到了自己的马上。
“狗鞑子,有种就来救你主子!”他撂下这句话,人却已催马回到柳清野等一边,道:“快,进乱石堆!”几人便同时将马腹一夹,疾驰而去。
后面的清兵只剩下克海指挥,他是个全然没有心机的家伙,见到富察涛被擒,哪里考虑到这是传灯会的计策?只顾着呜哩哇啦一阵大喊,叫士兵火速随他去救主子。那清兵本就窝着一肚子的恼火,这下,哪还有半分犹豫?喊杀着,黑压压逼近了。
但是富察涛听得“进乱石堆”几个字,对传灯会众人的用意已然完全了解,回头大声疾呼道:“莫要上当!回去!别误了大事!回——”话音还未落,曹梦生伸指在他哑穴上一戳,便让他再也发不出声来了。
一行人冲进了阴风呼啸的乱石堆。

柳清野进得乱石堆,只听周围风声犹如鬼哭狼嚎,分外凄惨可怖,叫人寒毛直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但是再行得数步,便见一处亮光闪闪,乃是一人打着了火折子。他同曹梦生等策马过去,果然见到孟虎,躲在一巨石之后。
孟虎知他们事成,点头轻声笑道:“妙极,曹兄弟,咱们只等鞑子进来,看我火起为号!”
曹梦生等也就随着孟虎隐身在巨石后面。
片刻,只听喊杀声震天,克海率领兵丁们攻到了。柳清野见孟虎抄起先前准备好的沙枣枝,打火折子一点,腾地蹿起了一团烈焰——那些清兵的火把早已在混乱中丢失殆尽,此刻孟虎一点火,陡然成为乱石堆里最晃眼的一处。
克海那边哇哇大叫了几声,示意手下赶紧冲火光围上去,解救富察涛,却不防备猎猎风声里忽然“飕飕飕飕”多了许多暗器划空之声,铁莲子,铜钱镖,芙蓉针,多如牛毛,乱如蝗虫蜂蚁,叫人无处可躲。
克海大骂了两句,知道有人埋伏,可是未救到富察涛,他如何肯空手而回,只呼道:“贝勒爷!贝勒爷!你在哪里?”
富察涛是无法回答的,干瞪了眼睛,脖子上还架着李明心的一把刀。
清兵人数众多,又是在黑暗之中,故尔被暗器击中的,也多不是要害,但是传灯会中人发暗器的手法皆是训练有素的,挨着一下,也叫人疼痛难当。一时间,乱石堆里哭天抢地,受伤的清兵四散逃窜。
克海依旧不甘心,喝道:“不要跑!不要乱!贝勒爷!贝勒爷你在哪里?”
原本乱石堆外还有部分清兵,听得里面一片混乱,晓得事情有变,此时蜂拥而来,企图支援。
传灯会中人打得片刻,暗器放尽,捡起地上的小石子继续应战。
孟虎皱了皱眉头,向曹梦生道:“这帮鞑子约有千余人,想来是老贼攻打维吾尔人的先头部队,咱们这样拖延下去,叫他们等到了后援可就糟了。”
曹梦生道:“不错,正是要速战速决,待我来用小鞑子引他们上鬼门关——那‘食人流沙滩’在什么方位?”
孟虎在黑暗中遥遥一指,道:“便在那块巨石的后面,约莫两丈距离,方圆却有十余丈。曹兄弟你可施展轻功过去,只消跃过那食人流沙滩,便安全了。”
曹梦生应了声“好”,将身边的富察涛一拎,飞身跃到藏身的巨石之前,喝道:“狗鞑子,你主子在这里,有种就来给他收尸!”说罢,在面前的一个兵丁头上一踏,起起落落,直向孟虎所指的方向奔去。
克海指挥着手下道:“快——还不快追上去——”说话见,自己已带头紧跟曹梦生而去。
后面的士兵一拥而上,紧紧追随,只有少数留下来搜寻传灯会中人,却不足为惧,大伙儿手起刀落,一个个都解决了。大伙儿再倾听乱石堆外的动静——克海等人的喊杀声渐渐变成了哀号,而哀号又渐渐消失。一场混战,在刹那间归于死寂。
旁边火光骤然明亮,是孟虎点燃了大把的沙枣枝。柳清野微觉眼花,眯了眯眼睛,看见王春山,吴水清,赤云子等人都聚拢过来,齐齐望向‘食人流沙滩’的方向。不多时,见曹梦生自那边飞奔过来,手中还兀自提着富察涛。
“狗鞑子都已经被这沙漠吃了。”曹梦生将富察涛向地上一丢,“这小鞑子咱们可以留着,将来他老子要是找咱们的麻烦,咱们就可拿他来要挟。”
富察涛张大了嘴,一句话也不能说,怒气冲冲看着曹梦生。
王春山一边道:“小鞑子,你瞪什么?现在留着你的狗命,将来要你老子一起给我们死去的兄弟陪葬!”
孟虎抬眼看看了天边,已微微露出蟹壳青,就要亮了,道:“鞑子已除,大哥,咱们把鞑子的马都套了,赶紧上路吧!”
王春山点头答应,道:“正是,一定要赶在鞑子的援军之前去和塔山碰头!”于是招呼大家,走出乱石堆,把戈壁上清兵还没有逃散的军马套了,一人一匹骑上,其余的牵在后面,重新踏上回阿勒部的路程。

柳清野此刻,归心似箭,觉得阳光都是微笑的。而传灯会中人终于洗雪了鄯善一战的耻辱,也无不心情大好,一路上有说有笑。现下大伙儿马匹充足,脚程也叫先前快了许多,前些日子耽误的行程不一日就赶了回来,算算再有一日便可回到阿勒部地界了。
那天行到傍晚时,大家在绿洲歇息,云冲遥遥望见戈壁这兀立着几株胡杨,由不得想起前日自己生日时蜃楼中看见丹鹰的事来,心里甜蜜万分,不禁微微露出笑容,暗道:此番回去,和丹鹰再不分离了!
他低头想着这心事,一只脚把地上的小石子踢来踢去,冷不防听得前面“哎哟”一声,慌忙抬起头来,却原来是石子差点儿打中了李明心。他红了脸,道歉道:“师姐,对不起。”
李明心笑嘻嘻走上来道:“你却是什么开心的事情在这里偷偷乐呢?唤了你好几声了,来吃干粮吧——”说着把干粮袋子递了上来。
柳清野连连道谢。却听得旁边一人笑道:“嘿嘿,你还谢什么?你那天把她拉上马,她可要以身相许了——”
柳清野同李明心脸上都是一红,李明心扭身就追着那人要打,道:“七叔,您又胡说八道了!”
柳清野此时看见,那发话的原是传灯会的七当家,名字叫做陈洛会,因为喜爱开玩笑,众人将他的名字取了个谐音,都唤他做陈多嘴。
陈洛会哈哈大笑,躲开了李明心道:“哎,少年男女,就是脸皮薄,不同你们说了——明心丫头,你怎么也不学学你娘和你王大伯呢?”
“你——”李明心红了脸,跺脚要追上去,但陈洛会已经跑开了。她只得对柳清野道:“师弟,七叔这人就是这德行,你不要听他胡说——”
柳清野微微一笑,心想:兴许师姐因自己那天军中相救而有所误会,或者陈洛会他们都以此为笑谈,那又如何呢?他柳清野心中,除了丹鹰,再容不下任何一个人了,一切的误会,只等回到阿勒部,他娶了丹鹰为妻,那就自然明朗。
“我不会听他胡说的。”他笑着坐下,遥望着远处的胡杨树。
李明心怔了怔,在他边上坐下,问道:“师弟,你仿佛很喜欢胡杨树?”
“是啊……”柳清野道。我是喜欢胡杨树的,他想,有我命里注定的爱人……不过,却不用对李明心说的。他便换了话题道:“方才陈前辈说到师伯同王大侠,又是什么事?”
李明心红了脸一笑,道:“不过是各位叔叔伯伯的希望罢了——我爹爹失踪多年,恐怕已经遭了鞑子的毒手,娘却一心还巴望着他回来……其实这许多年,除了塔山伯伯以外,就是王伯伯对我们母女的照顾最最无微不至了,他对娘的情义……”说到这里,她回头望了一眼,柳清野也顺着她的目光瞧去,果然看见绿洲中央,王春山正把一只水囊递到吴水清的手里。李明心就接着说下去道:“嗯……大家都是这样希望的……我想爹爹在天有灵,也是这样希望的吧。”
柳清野心想,人道“乱世莫谈儿女情”,但是塔山族长曾经说过“乱世儿女情更深”,看来果然如此的,塔山族长、师父同小师叔,吴师伯、李师伯同王大侠……还有自己和丹鹰摩勒……啊,丹鹰,又想起这飞扬的红头巾了,多希望此刻身边的不是李明心而是她呀——哪怕,再出现一次蜃楼,再见一次……
他正想着,忽听李明心叫道:“师弟,你看,那是什么——”
他抬头一望,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人策马而来,摇摇晃晃,显然是长途不眠不休赶来,劳累已极。
柳清野心里山过一丝不祥的阴影,蹭地跳了起来,紧紧盯着那边的动静。李明心见他神色,也站起身来,冲后面叫道:“娘,王伯伯,快看,有人过来了——”
那一人一马驰到近前,马匹终于支持不住,身体一歪,倒了下去,上面的骑手摔落下来,却立刻爬起来摇摇晃晃想这边冲。柳清野惊愕地张大了嘴——这人,这人是摩勒呀!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扶住摩勒,道:“师弟,你……你怎么到了这里?”
摩勒满面血污尘土,眼睛几乎睁不开了,断断续续道:“柳清野?啊……终于迎上你们了……师父呢?”
柳清野扶了他往绿洲上走:“师父在这里……大家都在这里……你……这是出了什么事?”
摩勒几乎一步路也走不动了,强拖着身子到了曹梦生面前,扑通一下就栽倒了:“师父……吴阿姨……你们总算回来了……大事不好……准噶尔人……准噶尔人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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