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马》(十一)

2003-07-21 20:42 | mary_c_z

摩勒带来的消息,自曹梦生师徒离开后不久,准噶尔就对维吾尔部落发起了进攻,一举攻下了佳吉木部,把全城的男女老幼杀得尸横遍野,紧接着,就转战撒塔蒙部,围城三天三夜。撒塔蒙部眼看就要守不住了,向其他十二部族求援,因阿勒部与其相邻,塔山族长已经率领全部的青年男子出征去了。临行,为怕后方空虚,准噶尔人乘虚而入,叫摩勒火速向传灯会求救。
传灯会众人闻言,如何还敢耽搁?跳上马就向阿勒部赶。摩勒虽然不眠不休赶来,但是只换了匹马也就追了上来,驰到柳清野身边,道:“柳清野,你答应过我的,要好好保护丹鹰小姐!”
柳清野看了他一眼,道:“我会的,师弟。”
摩勒道:“好,我本该随老爷上战场去的,现在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即使我战死……”他没再说下去,用力一夹马腹,超到柳清野前面去了。
柳清野看着他的背影,默然失语,催马赶路。
这样星夜狂奔,到了次日清晨,便能望见阿勒部外那株高大的胡杨树了——在黯淡的晨光里,诡谲像是一个妖魔,肩膀上还停着食腐的乌鸦,见到传灯会一行人冲来,凄厉地“呱呱”一叫,冲天而去。
柳清野心底忽然有一阵莫名的惊慌,打马紧赶了几步,直冲到队伍的最前面,同摩勒并驾齐驱。这时候,便看见几条摇晃的黑影子,从地平线上跑过来。
摩勒似乎是大吃了一惊,狠拍了几下马臀冲过去,冲那几个人大叫道:“乌坦,阿叙,扎伊,你们怎么跑这里来了?老爷呢?”
“准噶尔人太多,挡不住了!”跑在先头的一个,柳清野也识得,是个摔交好手,名叫乌坦,此刻已经面目全非,右臂被齐肩斩下,脸上一道伤疤,从左额角一直延伸到右下颌。
“塔山老爷带着大家在撒塔蒙部的城外和都和准噶尔的人搏斗。老爷一个人,砍死了准噶尔三十多个士兵,杀得刀口都裂开了……”这次说话的是阿叙,“我们都看不见周围是什么,好像都是准噶尔的士兵……太多了……老爷说,准噶尔人多,我们打不过了,就叫我们先回去,告诉丹鹰小姐帮老人,妇女和孩子找藏身的地方……我正要走……听见放箭的声音,四面八方都是,我不知道怎么了,好像腿上被射了一箭,然后边上一个人砍了我一刀……我以为我死了,但是塔山老爷扑在我身上……我听见噶尔丹人的叫喊声停了……老爷也就……也就……”
“那……那村子里现在怎么样?”摩勒焦急地问道。
扎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村子……没有村子啦……我们跑回村子里,着了火,到处都是火……是准噶尔的人,他们杀进了村子,闯进屋子里,看到什么就抢什么——粮食,衣服,毛皮……要是首饰戴在人身上,他们就把人手人脚砍下来,连同首饰一起塞进袋子里……然后他们就放火……他们抢走马匹,赶走牛羊……他们……”
“什么?”摩勒同柳清野一时怔在原地。
其时,曹梦生等人都赶了上来,吴水清拉着三个少年问道:“究竟现在情形怎么样?敌人呢?”
“抢光了就散了……”扎伊哭道,“我们在村子里帮丹鹰小姐杀准噶尔人……到处都是准噶尔人……还有那天柳清野你带回来的那个汉人,也帮我们杀敌人……我和丹鹰小姐护着老人和孩子逃跑……丹鹰小姐她,她被七八个准噶尔人围攻……很多人……我想帮小姐,可是……可是……他们一刀,砍在我的胸口上……我怎么能晕过去?我怎么就晕过去了……丹鹰小姐……丹鹰小姐现在不见了……我们四处都找了……”他的声音沉痛,眼泪流下来,冲着他脸上的血污,仿佛眼泪就是血一样。
“你说什么!”摩勒狂怒地吼叫了一声,忽然疯了一般狠命踢了踢马肚子,从阿叙他们头顶上跃了过去,直向村子冲去。
“摩勒——”李明心同吴水清在后面叫了他两声,可他只是不回头。
“大伙儿快进村子!”王春山命令道。
传灯会众人应了,纷纷快马加鞭。只是柳清野,脑海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不停重复:丹鹰不见了,丹鹰不见了……啊,她不见了,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她若有事,我岂能独活在世上?
“师弟!你还愣着做什么?”李明心唤了他一声。
柳清野一怔:是啊,我还愣着做什么!他用剑鞘在黑将军臀上一打,黑将军悲嘶一声,撒蹄狂奔。

柳清野不敢想象,不敢看——这是怎样的变换。他离开才几日,繁华都化作虚空,生灵都变为死人,尸体枕藉,鲜血凝固,心爱的人也失去——他就这样一下下胡乱打着黑将军,只希望这一下下都是打在自己身上——若他当日,没有逃避塔山的问题,没有害怕师父的责怪,没有逞强跟去鄯善,也许,今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丹鹰啊,她在哪里?是被准噶尔人俘虏回去了么?还是拼死抵抗,被……
“驾!驾!”他催着黑将军飞奔,他只要找到丹鹰——若是在准噶尔的那个什么噶尔丹手里,他就杀去准噶尔,若是在阎王爷手里,他就追去阴曹地府!
那是血色的黎明,那一些些困顿的日光,本来还想在地平线下懒睡,却突然,听到了沙风里死尸的哭泣,还有,惊诧那火星犹存的灰烬里,鲜红的悲怆。它惊愕了,跃上天空,而下面,只有支离破碎的尸体。
所以,阳光不再是金色的,在草尖上,不是一粒粒跳跃的种子,而是一滴滴鲜血,粘稠的,叫长草纠结,血腥的,引来一批批黑色的鸦鸟,召唤着沙漠的妖魔。
柳清野不知道驰到了那一处的湖泽,湖滩的卵石地上,一片片枯死的水草。死一样的寂静里,他看见胭脂马——然后,看见胭脂马边倒下的许多准噶尔士兵的尸首。
“师妹!”他一跃下马,边跑边呼,“师妹!丹鹰!”
他猛然停下了脚步——丹鹰就在那里,半个身体已经在水中,背对着他,可是,身体是完全赤裸的。
柳清野的耳朵嗡地一响。
“丹鹰小姐!”摩勒连人带马自他身边驰过,一直冲到湖里,摩勒才跌跌撞撞跳下马来,向丹鹰趟过去。
柳清野怔怔的,不能移动——他看见摩勒冲上前去,拉住丹鹰的胳膊:“丹鹰小姐,你做什么?你跟我回去!”
丹鹰没有回头,身体僵硬得像一具死尸,但是手臂在分明的推拒。
“丹鹰——”柳清野感到心撕裂一般的疼,也三步并做两步趟过刺骨的湖水——可是,他停住了,没敢靠近。他不敢看丹鹰的脸,不敢看她的身体,裸露的肌肤上,到处都是被蹂躏的痕迹。
“丹鹰小姐,我们回去……我们回去……”摩勒痛苦地哀求,“我们回去,都是我不好……没有守着你……”
丹鹰半转过身体,而脸依旧回避着,用另一只手,去扳开摩勒的手指:“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但是摩勒不放松。
丹鹰忽然提高了声音:“你放开我……放开!”然后脸也转了过来,整个身体都转了过来。
摩勒一惊,放松了手指。柳清野更加愕然,扭头回避。
而丹鹰看见了柳清野,怔了片刻,突然一步步向水更深处走过去,双手捧着水,撩着水,狠命地往身上擦着,拍打着。“我要洗干净!我要洗干净!”她狠狠的说,“我要洗干净!”
草原里略带盐份的湖水,在丹鹰雪白的皮肤上凝成水滴,汇成水线,流下来,每一处伤痕都是那样的触目惊心,而拍打,更加留下大片大片红色的印记。
“我要洗干净!我要洗干净!”丹鹰疯了一般的念叨,“洗干净……洗干净……”她 声音渐渐没有那愤恨的力量了,转而成为困扰的,无助的喃喃。“我要洗干净……我要洗干净……”
这一声声,铰着柳清野的心。他无法忍受了,哗地扯下了自己的衣衫。
可是摩勒先他一步,一把将丹鹰抱住,裹在自己的衣衫里。“你是干净的……你和以前一样干净……”他痛苦的叨念,“你是干净的,丹鹰小姐……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干净的……”
柳清野愣愣的,愣愣的,攥着自己的衣服,看着终于哭泣出声的丹鹰——她抽泣得厉害,起伏的肩膀似乎震动了整的湖面,荡漾,把痛苦也传到柳清野的身上,心上。
摩勒就这样拥着丹鹰,一步步趟了过来,深深地看了柳清野一眼,把丹鹰交到他的怀里——什么也没说,这少年发狠咬着自己的嘴唇,向岸上狂奔,几次因为水浪的阻挡,跌倒在淤泥里,他满脸腥臭还是站起来,一直冲到岸上,才野兽般地嚎叫出声,跨马而去。
柳清野感觉胸口疼痛——痛,那躯体在她怀里颤抖着,隔着菲薄的衣衫,那因啜泣而起伏的胸膛。他用衣服将她包裹住——第一次,第一次紧紧的拥抱住她。他有一点冲动,想要求索她的嘴唇——这难道不是他所向往?如果当初直言,如何会落到这样的田地?可是丹鹰哭了,是在放声大哭,可是声音和泪水都在他的怀抱里。他觉得,丹鹰就好像摔碎的瓷器,碎成了千片,勉强拼合在了一起,这样紧紧拥抱,一定会将她弄碎,可是,他又怕不抱着,顷刻一切又会失去——他恨不得,就可以把丹鹰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此以后,保护她,到天涯海角。
他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经此一役后,阿勒部的青年男子大都非死即伤,老人妇女和孩子也有不少惨被准噶尔人屠杀,房屋焚毁过半,牛羊庄稼也损失殆尽,其情状,惨不忍睹。
王春山等,以为塔山生前是传灯会中人,曾替传灯会联络十三部族结盟,又暗中接济传灯会粮草等物,目下塔山过世,部族遭飞来横祸,传灯会帮阿勒部度过难关是责无旁贷的。另一方面,也因此时传灯会中也有不少伤者,正需要地方静养,躲避朝廷的追捕,所以,决定在阿勒部住下,帮族人重建家园。
柳清野白天同众人建屋放马,夜里曹梦生交代了,依旧要修习内功和拳脚。他独在场子里演练,听王春山房里,传灯会众人或为受了内伤的同伴疗伤,或商议反清大计,心里苦闷万分。
这些天,丹鹰完全变了一个人。给她吃,她就吃,叫她睡,她就睡,问她不答,说话她不听,即便是族人为塔山和其他战士举行葬礼,她也仿佛灵魂出鞘,不知是睡还是醒。她碧绿的眼睛没有一点神采——柳清野想,如果说以前,那是一眼快乐的泉水,里面游着自由的鱼儿,而今,鱼儿已去,只剩下水了。看着丹鹰一天天的消沉下去,他真恨不得能立刻杀了准噶尔所有的强盗——他也本以为传灯会的前辈们,会先商议着怎么帮助阿勒部防范准噶尔,可是偏偏听来听去,大家商议的,还是如何联络天地会,屠龙会的英雄共抗朝廷。
天啊!朝廷在哪里?远在北京——近也不过近在鄯善。而准噶尔在哪里?这些强盗就隐藏在北面的某一的地方,也许,就在村子在外面。满汉不共戴天之仇在哪里?远在多少年前——近也不过在鄯善和阿达勒尔。而准噶尔的暴行在哪里?近的,切实在眼前的,就是丹鹰,而远的——柳清野不敢想象,是在明天,还是在今夜,这潜行的草原妖魔,或许真会卷土重来。
在这个时候,居然师父和所有传灯会的前辈,没一个在商议阿勒部和维吾尔的存亡的,全在争论……争论他妈的反清大业——柳清野实在气闷的无法不骂出口来!如果不是为了反清,不是为了去救王春山,甚至不是为了那天晚上伏击富察涛而拖延的时间,阿勒部何至于此?丹鹰,何至于此?
这念头纠缠着他,啃啮着他,叫他心乱如麻,脚下步法,手上拳路,也全都混乱不堪,胸中一时气血翻涌,眼一花,踉踉跄跄就要摔倒。
他身体一斜之际,遥遥瞥见场子对面丹鹰房里安静的一盏灯——丹鹰就在那灯下,他晓得,由达丽阿妈守着,而门外阴影里坐的那个人,必定是摩勒了。
摩勒,摩勒。摩勒什么都没说过,但是柳清野知道摩勒心里一定质问过很多次了:“你说过你要保护丹鹰小姐是,你答应我一辈子向着她的,你答应的话,为什么做不到?”
是啊,为什么做不到?柳清野撑在场边的井栏上喘着气——为什么做不到?先是不敢在师父面前承认自己喜欢丹鹰,等到师父终于同意了,他却又不敢说出自己其实把丹鹰看得比什么大业都重,等到……等到丹鹰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冲到湖里去抱起丹鹰的,还不是他柳清野——他比摩勒慢一步,总是慢一步,但是在他心里,他爱着丹鹰,绝对不比摩勒少半分!
那么,这次要如何?还要继续比摩勒慢一步吗?还有多少慢一步的机会?反清,他是没有那个心情了,找准噶尔报仇,他也没有那个单枪匹马的能力,不如,算了吧?不如就这样带着丹鹰远走高飞离开草原,离开大漠,离开这些纷争,去江南——对,去江南,去他出生的地方,虽然后来再没回去过,但是冲师父口中,他知道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带丹鹰去那里,忘记准噶尔强盗对她所做的一切。忘记,然后重新开始,隐姓埋名,或者浪迹天涯……
他竟一时想出了这样一条出路,忽然心境为之一爽,迈步便要向丹鹰房里去。可是走了两步,忽又想到:现在摩勒,达丽阿妈都在,我去带了丹鹰走,免不了惊动大家,要叫师父知道了,恐怕终究是不成的,不如等到夜里,大家都熟睡之时……
如此一想,他就转回自己房中,也不点灯,在黑暗中默默坐着。
他幻想着此一去,和丹鹰双宿双栖,从此永不分离,此生再也无憾。只唯一对不起的,便是师父了——什么松桥书院泉下有知的前辈和自己的父母,他都没有丝毫的印象,惟有曹梦生,多年来待自己情同父子,一心指望自己也成为心怀故国的志士。唉,他柳清野终不是个成英雄的材料,心中只有儿女私情。这一走,终究要叫师父失望了!
他心中不免又生了些许感伤,默默回忆着这十八年来曹梦生同自己的种种经历,想道:师父待我的恩情,我今生怕是不能报答了。只消我能叫丹鹰从此幸福快乐,哪怕来世我做牛做马,再报答师父吧……

柳清野迷迷糊糊地想着,没想到就睡着了,醒过来时,外面天色已然蒙蒙亮。他一惊,心道:不要误了事!当下跳将起来,奔出门去。
出得门来,但见一抹朝霞染红四周,村口一人一马来得急。柳清野怔了怔,看那过来的,可不就是丹鹰同她心爱的胭脂马么?
丹鹰多天以来,浑浑噩噩,懒于梳妆,这一次见到,却刹那回到了当初模样,红衣鲜艳,头巾飘扬,策马驰来,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柳清野一时看得痴了,直到丹鹰驰至他面前,才迎上去道:“师妹……你……”
丹鹰看了他一眼,仿佛微微笑了笑,但又好像没有——柳清野觉得丹鹰的神色有一点说不出的变化:她的飞扬跋扈回来了,她的骄傲任性回来了……回来了,还是回来得过火了?
柳清野没功夫细想,他只想乘着现在丹鹰神智恢复的时候,立刻就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她,还要把自己在蜃楼里的所见告诉她,然后立刻牵了黑将军出来,和丹鹰远走高飞。
可是,丹鹰竟完全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马也不牵,快步向场子对面走去。
柳清野一愕,回身看,见那边正是王春山等人的屋子。他不知道丹鹰要做什么,紧紧地跟了上去。
他们走到了曹梦生的房门口。丹鹰“扑通”一下,就在门口跪倒。
“师父——”她高声说道,“请师父助丹鹰为阿勒部全族,报仇雪恨!”
柳清野愣了愣,扶着丹鹰的肩膀道:“丹鹰你说什么?”
丹鹰没有回答他,只是向着曹梦生的房门,霸气十足,却并非往日的娇纵跋扈,而是充满了愤恨,一字一字发自肺腑地重复:“请师父助丹鹰为阿勒部全族,报仇雪恨!”
柳清野只觉耳朵“嗡”地一响,太阳刚好在这个时候跃上苍穹。
曹梦生已经披着衣服从房里出来了,接着从各个不同的房门里走出王春山,了缘,阎铁笔,吴水清,孟虎,陈洛会,赤云子,以及摩勒,达丽阿妈,乌坦,阿叙,扎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那些人把丹鹰和柳清野围在中央——围在中央。
“请各位叔叔伯伯和师父,帮丹鹰为阿勒部全族,报仇雪恨!”
丹鹰仿佛只这一句话,还是她说了别的,柳清野没听见?一夜之间,丹鹰怎么突然改变?突然改变,还是,这是本来的丹鹰?
王春山等互相看了一眼,似乎也没想到这个连日来神不守舍的少女竟然在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而这时,旁边大踏步走上来一个汉子,正是当日柳清野和丹鹰搭救的成安仁。只见他扑通也跪了下去,道:“准噶尔这些龟儿子比清狗还凶残!杀人就要偿命!王大侠,俺向来敬重传灯会的英雄,您老给个话,咱们同维吾尔是兄弟,俺愿意打头阵!”
他话音刚落,摩勒也拨开人群,走到场中央跪倒:“我摩勒也要打头阵——”这句话他是用汉语说的,语调古怪,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决。接着噼里啪啦跪下来的是阿叙,乌坦,扎伊,以及阿勒部的一众幸存者。
所有围在中间的人都跪下了——除了柳清野,他还怔着——报仇雪恨,他怎么突然间又被“报仇雪恨”包围了?这不是他昨天才下定决心要放弃,要逃离,并且是带着丹鹰一起逃离的东西么?怎么只一夜,又纠缠上?
跪着的人对柳清野是一种压力。他也站不住了,跪下去。
曹梦生站上前来丹鹰肘上轻轻一托,将她扶起来道:“丹鹰,汉人同维吾尔人本来就是兄弟,这等血海深仇,是无论如何要报的!”
丹鹰眼里火花一闪,道:“好师父,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杀那帮强盗?”
“小姑娘,你不要着急……”孟虎由边上负着手踱了过来,“我们汉人有句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阿勒部初受重创,你们想想,以塔山老族长在世时,都不能挡下准噶尔的兵队,如今族中男子死伤过半,余下老弱妇孺,如何与准噶尔对敌?”
丹鹰咬了咬嘴唇,不作声。摩勒跳起来问道:“那……那要怎么办?”
孟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伙子,如今头等重要的是,有伤的养伤,没伤的重整家园,蓄养力量——这些,咱们不是已经在做了吗?”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以准噶尔这帮强盗的性情,多半不会烧杀一次就罢休,好在,塔山族长在世时,十三部族结了盟。下个月初五,就是十三部族大会——这大会上一定要正式缔结盟约,维吾尔同心协力,共抗外敌。”
他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慷慨激昂。阿勒部的民众到了今时今日,已非初时懵懂,晓得这十三部族盟约是做什么用处的,皆高声响应道:“同心协力,共抗外敌。”一时喊声震天。
丹鹰就问道:“那……那我可以做什么?”
王春山微笑着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道:“你……丹鹰姑娘,你已经是这阿勒部的新族长了,你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族长……”丹鹰略略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坚毅了,矮身跪下,向王春山等再次行下大礼去,道:“丹鹰什么都不会……但是,只要是能为我族人报仇的……叔叔伯伯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王春山连忙将她扶起,捻须道:“只要有心就好。”旁边曹梦生也颔首微笑。那成安仁更是跨前一步,道:“好,丹鹰丫头,自你那天在外面救了俺,俺就欠你一个老大的情,你有什么差遣,俺一定听你的!”
只柳清野在人群中默默看着——到大家都一一站起身来离去,去放马或者去修屋了,他还跪着。他看见丹鹰的身影混杂在人群里,将要看不见了,忽然冲动着跳起来追上前去。
“丹鹰!”他叫她,“我有话要和你说——”

柳清野的生活再次回到了充满了读书习武的日子——陪着丹鹰读书习武,朝夕相处。这正是他所向往和盼望的吧?可是,丹鹰就在身边时,偏偏仿佛远在万里之外——她的神情,她的神情变得如此厉害,完全失去了从前的天真了。
有很多次,他想告诉丹鹰有关蜃楼的事,可是每次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现在说,还有什么用呢?
他始终不能忘记,那天在场子里,他叫住丹鹰,几乎就说出口了,可他问了丹鹰一句:“你方才,做什么去了?”丹鹰看向无边的草场和草场那边的戈壁,说:“我看蜃楼去了,今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算个虚的,也是十八岁吧。”柳清野愣了,问:“你看到什么呢?”
看到什么?如果她看到的是摩勒,柳清野也许还会好受一些。可是偏偏,丹鹰说,她看到的是她的部族,被准噶尔人屠杀后的部族,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部族。
柳清野就愣了,他知道,那一天,他选择了丹鹰,而丹鹰选择了报仇。
“师弟,你怎么又在这里发愣?”
他一回身,看到李明心。
“各部族族长都到了。”李明心道,“你忘了今天是十三部族大会吗?”
十三部族大会?柳清野怔了怔,不错,已经是初五了,他居然过糊涂了……难怪午后就一直不见丹鹰的人影……她如今是族长了……
李明心盈盈一笑,道:“师弟,你还不快来,王伯伯要大伙儿都去帮忙哩。”
柳清野不明就里,问道:“帮什么忙?”
“唉……”李明心叹了口气,“都是那个恰克图的热伊扎族长,来了之后就一直说要同满清结盟——如今塔山伯伯不在了,他恰克图部是十三部族中最强的,其他族长听他一说,都有些动摇了。王伯伯的意思是,咱们断不能叫热伊扎当了盟主,否则,便是引狼入室。”
柳清野点了点头。
李明心又道:“满清鞑子有多凶残,咱们汉人最清楚——无论哪一个维吾尔部族统领十三部,日后都有可能被鞑子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孟六叔说,最好不过,就是由阿勒部来担当盟主,咱们传灯会辅佐丹鹰小姐,帮着她提防清狗……”
“丹……师妹当盟主?”柳清野失声叫了出来——丹鹰,才只有十七岁,要把那么重的胆子压在她肩上吗?
李明心并没有听出他语气有异,只道:“是啊,丹鹰妹妹是塔山伯伯唯一的女儿,率领维吾尔部族是名正言顺的。她又有一半汉人的血统,说得汉话,拜了曹师叔为师,也理会得满清的凶残,孟六叔以为,她是最佳人选。”
“可是……”
“可是,丹鹰妹妹年纪还小。”李明心接口道,“难以服众——这一点,孟六叔也考虑到了——这不,会上热伊扎煽动了一批族长,要求较技分高下选盟主哩。”
“啊……”李明心的回答,哪里是柳清野所要“可是”的东西,但是他的“可是”又如何能出得了口?这责任,国家,部族兴亡的责任,重是重,但难道不应该有人来承担——况且,那一天丹鹰自己选择了,要挑这担子……
“师弟!”李明心见他发愣,唤道,“你还不快随我来,王伯伯叫咱们帮丹鹰妹妹一同比试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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