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马》(十二)

2003-07-22 19:49 | mary_c_z

柳清野随着李明心来到前面场子里,正黄昏时分,场中却已燃起了篝火——柳清野一恍惚,仿佛回到了当日塔山所办庆功会的情形,那时多么快乐,还同丹鹰共舞,如今呢?他的目光迅速在人群中搜寻着丹鹰——她正坐在主人位上,孤零零一个人,但是碧眼闪闪,没有丝毫怯意。
柳清野又顺势望了望丹鹰两边坐的人,都是来自十三部族的各位族长,有的膀阔腰圆,有的骨瘦如柴,有的仪表堂堂,有的獐头鼠目,其中一紫铜面色,眼如铜铃,衣着华丽,气派非凡的,想来就是恰克图的热伊扎了,正抚摩着腰间悬挂的一柄宝刀——那刀上亮闪闪,镶满了宝石。
“我说——”热伊扎有些不耐烦地发话道,“到底比是不比?我恰克图部的勇士可不像你阿勒部——塔山活着的时候,我就说过他,做族长要顾大局,当断不断,自讨苦吃。他不肯同清朝结盟,现下果然报应来了,还拖累了大家……”
“族长此言差矣!”王春山道,“王某虽然是汉人,本不该插手你们维吾尔的事,但讲到满清强盗,我们汉人深受其苦,族长提议与强盗结盟,无异于引狼入室!”
“哼——”热伊扎上次见过曹梦生,满清的暴行,曹梦生早同他讲过,当时他已表示相信,现下曹梦生在坐,他也不好出尔反尔,只道,“对汉人是对汉人,对维吾尔人是对维吾尔人,一笔归一笔——总之,我看来,满清力量强你们汉人百倍,自然是向他们求助较好。”
“族长——”孟虎长身而立,“族长看满清力量强大,是如何得来的?他们还不是由边陲小国一路烧杀抢掠才有今日?他们现在栖身的,如何不是我们汉人的大好河山?吃的是我们汉人种植的粮食,穿的是我们汉人织造的布匹,即便是打仗所用的兵器,也是我们汉人开矿打铁铸造的——他们的强大,皆由奴役汉人所得。今日他们能同你们维吾尔人结盟,明日也能奴役你们,抢夺你们的马匹牛羊……族长,我们汉人的遭遇,便是你的前车之鉴,你还要重蹈覆辙么?”
“这……”热伊扎没有孟虎能言善道,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他在坐的族长,本来态度骑墙,过去就有些偏向塔山,有些偏向热伊扎,这时听双方争论,各有道理,一时这边也附和两句,一时那边也点头称是,越听越糊涂,不知该拥护哪一样边才好。
“混帐!”热伊扎终于忍不住骂道,“再和你们这帮罗唣的汉人争下去,噶尔丹那老小子都要打来家门口了——还是各部族赶紧派出勇士来,咱们选出能者担当盟主,把那些混帐小鬼都打出去。”
“好!”丹鹰突然发话了,“热伊扎叔叔,当时提出要比的是您,后来罗唣的也是您,究竟是怎么个比法,您是长辈,您说吧!”
热伊扎瞟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嘴巴倒还厉害——可惜和你阿爸一样糊涂!比就比,咱们草原的比试当然按照草原的规矩的,咱们就比摔交,射箭和骑马,都是打仗用得着的,你看怎么样?”
丹鹰道:“好!”便从位子上站起来,向场中道:“各部族,这就派出勇士吧!”说着,看了曹梦生一眼,曹梦生冲她点了点头。
柳清野看在眼里,本以为丹鹰也会望望自己,可是,丹鹰的脸已经转过去了。他心地一酸,想到:丹鹰这时,再也没有心思谈论儿女私情了!这十八岁的蜃楼,原来是注定了我柳清野一生相思终将落空!
“清野——”
他正伤心的时候,突然曹梦生伸手在他肩上一拍。
柳清野一惊,道:“师父,我……”
曹梦生道:“大伙儿商议过了,非得把这盟主的位子拿到手才行,叫你过来,就是要你参加比试的——师父同各位前辈不便同这些山野村夫交手——一会比摔交,你就去吧。”
柳清野垂首应了声“是”,但是心思依旧还在恍惚中,以至走到场边,发现阿勒部那一边,摩勒已然站着了——怎么又是他抢先了一步?柳清野一怔的功夫,那边号令已下,摩勒大喝一声,就向对手扑了过去。
摩勒的对手是一位来自裕古萨部的大汉,比他高出一个头有余,两条毛茸茸的手臂挥舞着直向他的脖子上扼去。摩勒依仗着身轻灵活,身子一缩叫那汉子抓了个空,望斜刺里一蹿,出其不意伸拳往汉子的腰眼里打去。汉子不防备,被他结结实实打了个正着——那摩勒是阿勒部里力气最大的小伙子,这一拳用了全力,任谁也吃不消的,汉子立时仰天摔倒,败下阵来。阿勒部民众里爆发出一片喝彩之声,摩勒却是深深地望了丹鹰一眼,丹鹰笑了笑,没说话,摩勒就心满意足地下去了。
接下来第二场,是巴克海部对达合那部,由巴克海部的勇士胜出,他把达合那部的人摔出一丈有余。
第三场是瓦格木部对夏萨克部,夏萨克部部胜出。
再往后,第四第五第六场,也各有赢家,本来十三部族两两较技,须得有一部族轮空,可是佳吉木部的男子在与准噶尔的战斗中几乎被屠杀殆尽了,所以并不参加,这样到了第七场,便是由摩勒对巴克海部的勇士。摩勒沉着应战,又胜了。
柳清野一边看着,摩勒认真拼命的神情叫他震动——这样为了丹鹰拼命,摩勒可以,我柳清野也可以呀!我是在蜃楼里见了丹鹰的——不管丹鹰对我怎样,哪怕她心里从此再没有我的位子,我也当全力以赴保护她,帮助他才不负老天爷给我的命运!他这样想着,心思开朗了许多,暗暗捏紧了拳头,只等时机也去一展身手。
如此又比了几轮,最终只剩下阿勒部的摩勒同恰克图部的一名叫买吉的汉子。这就要进行最后的比试了。却在此时,热伊扎突然站起身来,道:“各位,勇士们的身手,大家都看到了,其实落败的一方,实力并不见得就比胜方强,也许只是一时失误罢了。所以,依我看,这最终的比试,咱们须得采取三局两胜。双方各派三名勇士参加,这才谨慎且公平——丹鹰侄女,你认为如何?”
丹鹰怔了怔——谁都知道,阿勒部在对准噶尔的战役中伤亡惨重,除摩勒外,幸存的几名青年男子都有伤残在身,如何能参加摔交?热伊扎这样的提议,冠冕堂皇,却分明是有意刁难。她皱了眉头,向曹梦生望望。
柳清野就在此时一步踏出,道:“我来。”
热伊扎见他汉人打扮,道:“小伙子,你又不是阿勒部的人,你凑什么热闹?”
柳清野道:“我是汉人,但是汉人和维吾尔人是兄弟,丹鹰姑娘是我师妹,我帮她,天经地义。”
热伊扎并没有把这汉族少年放在眼里,冷冷一笑,道:“那,还缺一个。”
柳清野一拍胸脯道:“不缺了,我和摩勒,一人胜你一场,阿勒部就胜了,第三场不用比了。”
热伊扎闻言一愣,旋即轻蔑地一笑道:“好,随便你,这就开始吧——阿卡,你来会会这位汉族小朋友!”
“是——”应声跃出一位矮胖的青年,个头比柳清野矮了一截,但是腰身却足有两个柳清野粗。他跃到场中,向柳清野行了个维吾尔礼,道:“请吧!”
柳清野也不同他客气,右掌斜斜一抬,便是一招“自在飞花掌”中的“梨花同梦”,向阿卡面门拍去。
阿卡平生与人摔交,从来只见拿人肩膀,抱人腰身,绊人双腿的,似柳清野这般飘忽洒脱的招式,那是头一回遇见,心道:这汉族小子玩的什么古怪?我可要小心应付了。当下,他蹬蹬蹬向后退了几步,闪过柳清野一击。
可是,柳清野较他,武功不知高出多少,只脚尖轻轻在地上一点,整个人便如同飞起一般,飘然欺到他的面前,双掌齐发,一招“残红青杏”推向他的胸口。
阿卡不由得心中恼怒:这汉族小子忒也可恶,我这样一味躲避下去,岂不叫人笑歪了嘴?我便受了他这两掌,又如何?想着,也双拳齐发,直向柳清野手掌上击来。
柳清野见他这般打法,微微一笑,手腕稍稍一抬,忽然变了招式,伸指向阿卡拳面上弹去。
阿卡大惊想要抽手,却不料柳清野招式再一变,掌缘如刀已向他手腕切下。他惊得大出其冷汗,喝了一声,翻手去捉柳清野的腕子,可是那里来得及,之间柳清野轻轻在他手腕上一按,自己已经凌空跃起,一翻身,稳稳落到他背后。更不给他转身反应的机会,伸手一推,他站立不稳,就直向前载倒了下去。
柳清野这一推似乎漫不经心,其实中间劲力绵绵,是运上内力的。旁人只道他以巧取胜,一愣之后,忍不住大声喝彩起来。柳清野却全然不在意,只向座上的丹鹰望了望,见她眼里微微含笑,心中一荡,暗道:有她这样一望,我还有什么要求?便是即刻死了,也甘心。
下面,本来该是摩勒对买吉。可这时,买吉突然冲柳清野走过来,大声道:“喂,汉族的小朋友,你的功夫邪门得紧,我要会你一会!”也不等上面号令,双腿在地上一蹬,向柳清野扑了过来。
柳清野下盘纹丝不动,只是上身稍稍一斜,叫买吉从自己身边擦了过去,回答道:“正好,摩勒比了多场,也乏了,我来替他!”
买吉是恰克图部数一数二的好手,居然一击不中,没的气恼万分,吼叫了一声,两臂齐向柳清野腰上抱来。
柳清野却不闪避,由着他抱上,使劲左拖右拽前推后拉,自己却使出那千斤坠的功夫,硬是没有分毫的移动。
买吉急得满头大汗,怒道:“你小子使的什么妖法!”
而柳清野却是微微一笑,两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搭上了买吉的肩膀。
大凡摔交的人都知道,肩头乃是摔交时的要害。买吉大惊,只骂自己疏忽大意,可是想要挣脱,却只觉得柳清野双手如同粘上自己一般,更有千斤的力道,仿佛要把自己直按到土地中去了。他真是大惊失色——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清瘦的汉族少年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他一时变了颜色,奋力向上顶,向后仰,要摆脱柳清野的控制,但只是不能,脸由通红直涨成了酱紫。
旁边诸位看到精彩处,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生怕漏下一个引人的细节——但除了传灯会中人外,其余的,皆看不出个究竟,只瞧着两人在场中僵持,一人抱着一人的腰,一人按着一人的肩,一人大汗淋漓,一人面露微笑,真个古怪万分。却在此时,忽听柳清野道:“小心了!”见他脚步微微一晃,似动又似未动,而按在买吉肩头的两手同时松开,买吉也仰天摔将出去。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叫起好来。柳清野微笑着向买吉一抱拳,道:“承让了。”而目光又悄悄向丹鹰望了过去。
可是这一次,丹鹰并没有在看他,而是自座位上站了起来,向着满面惊愕的热伊扎道:“热伊扎叔叔,这一轮的比试,算是我阿勒部胜了吧?”
热伊扎怒容满面,一碗酒端到一半,怎么也送不到嘴边去了,恨恨道:“胜了就是胜了,算你小丫头手下有两个人才,下面还有两轮,你不见得回回运气都那么好!”
丹鹰却不卑不亢,道:“比过了才知道,这就开始吧!”当下一挥手,叫人把比试射箭的靶子摆了出来。
那是一个木制的架子,并排用细麻绳吊了三个瓦罐,罐内都装满了水,各部族的勇士须退到百丈之外,弯弓射箭,以射穿瓦罐,罐中水流出为准。
先上场比试的是撒塔蒙部、恰克图部和瓦格木部,比试距离为百丈,结果除了恰克图部的勇士一举射中外,另外两人都射偏了,自然由恰克图部胜出。接下来几场,分别由巴克海部、裕古萨部和阿勒部胜出,大家便将比试距离增加到了一百二十丈,这回裕古萨部的勇士没有射中,余下三部,继续比试一百五十丈。但是三方的实力相当,都是部族神射手,一直把距离增加到了两百丈,才把巴克海部的勇士淘汰出局。
柳清野见场上又只剩下恰克图和阿勒部两方勇士,寻思那热伊扎又要出什么三局两胜的伎俩了,若果真如此,自己于射箭是毫无经验的,恐怕难以帮忙——他不由得转脸看看摩勒,见摩勒正跃跃欲试,心道:不知他的技艺如何?我与他同爱一个女子,别人看来,那是情敌,但是此时危急中,谁道不是一件幸事?
他正自担心,可热伊扎见那阿勒部的代表阿叙面上一道深长的伤疤已然将他的一只右眼废去,并不以他为威胁,所以什么也不说,只安心地看着比试。
这时的距离是两百二十丈,恰克图部的人根本不将残废的阿叙放在眼里,弯弓搭箭,飕地射了出去。不多时,那边看靶子的来报,说:“中了。”这人便轻蔑地瞥了阿叙一眼,可阿叙不以为意,将弓拉满,也飕地一箭射出,看靶的回报,也是“中了”。
恰克图部的“哼”了一声,叫人把靶子挪后二十丈,挑衅地看看阿叙。而阿叙却道:“不如干脆挪后五十丈!”恰克图部的如何肯示弱,当即同意。
两人便这样且挪且射,靶子不一会就移到了三百丈的地方。场子中众人遥遥看去,连靶子边的火把都快要和天幕上的星星合为一体了。
这时,阿叙道:“咱们这样挪靶子,挪到什么时候才分出胜负?我看不如咱们连发三箭,都射中的为胜,怎么样?”
恰克图部那人,正觉得自己同一个独眼少年斗得难解难分实在太没面子,有此提议,便答应道:“好!”抓了三支箭在手,齐齐搭在弓上,屈臂一拉,将三箭同时放了出去。
众人看这三支箭,就仿佛捆在一起似的,飕地一声没入夜空去了,都暗自赞叹恰克图部的射手箭术精妙。
但是阿叙微微一笑,也抓过三支箭来,把硬弓拉满,飕地发出了第一支,然后接连发了第二支,第三支。这三支箭,一支追着一支,也好像用线牵了一般,叫人叹为观止。
三百丈的距离稍稍有些远了,过一会才见看靶的人回报说:“恰克图部的勇士三支箭成品字形射在瓦罐中央。”同时把那瓦罐举起来给众人看,果然所言不虚。
“那么,他的呢?”恰克图部的射手得意指着阿叙问。
“阿勒部的勇士也中了。”看靶的举起另一只瓦罐,上面插了一支箭。
热伊扎不禁面有得色,道:“哦,只中了一支吗?”
“回禀老爷,瓦罐上的确只有一支。”看靶的人道,“小人看见阿勒部勇士第一箭射在了麻绳与架子的接头处,让麻绳同罐子一同下落,第二箭射在麻绳中央,把麻绳射断了,第三箭才射在这罐子上。”
“什么?”热伊扎惊得说不出话来——三箭齐射中三百丈外的小小瓦罐固然是神技,但是射中更加微小的绳结以及软绵绵的绳子谈何容易?这且不说,单是射中下落中的瓦罐,就已经比射中静止的瓦罐高明百倍了!这一轮,不用说,又让阿勒部赢去了。
柳清野此时看丹鹰,眉头舒展,笑靥恍惚当初模样,心中真是替她高兴,看来这盟主之位终于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只听丹鹰笑着向热伊扎道:“热伊扎叔叔,下面的骑马,还要再比吗?”
热伊扎将那八字须捋了许久,道:“当然要比——咱们是要在马上指挥打仗的,盟主当然要擅骑射了——丹鹰侄女,这一轮,就咱们两个来比试吧!”
柳清野同传灯会中人如何料到热伊扎会有此一着?猜想他既然敢出眼邀战,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却不知究竟有多么厉害,丹鹰可敌得过他么?
正在担心时,只听摩勒大声道:“热伊扎老爷,我摩勒同你比!”说话间,已走出人群。
柳清野见他如此,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热伊扎大约是十分厉害的了!我怎么能让丹鹰遇险?想到这里,他也一步跨出,道:“热伊扎前辈,晚辈柳清野来同您比试!”
热伊扎瞟了这两个少年一眼,道:“我们这是族长同族长之间的比试,丹鹰丫头既然是做了族长,就不同于从前她做小姐时候了,怎么可以什么事情都由你们这些小跟班的来做?她日后若是要做盟主,我们十三部族的人,是听她的号令还是听你们的号令?”
“你……”
柳清野方要出口反驳,猛然听得身后曹梦生一声喝:“清野,摩勒,都给我退下。”
柳清野呆了呆,望望师父,又望望丹鹰,只见丹鹰银牙一咬,倏地站了起来,道:“好,热伊扎叔叔,我来领教你的马术!”说着,跃下场来,那边早有人把她的胭脂马牵了过来,她轻轻一纵,就落在了马背上。
“师父——”看到热伊扎也跃上一匹高头大马,摩勒忍不住埋怨曹梦生道:“师父,那个热伊扎老爷很厉害,会对丹鹰小姐不利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孟虎插口道,“丹鹰如果一直不出手,实在难以服众啊,不过……”他一笑:“不过,我们都会暗中照应她的。”
暗中照应?柳清野一惊:这么说,师父他们是准备万一丹鹰不敌就出手暗算了?这原是江湖大忌呀……不过,为了大业……为了丹鹰,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他这心念一转之间,场子里早已经密密麻麻摆开了好些坛罐杯碗,又在上首位子边竖起一根长竿,上面玄了一个羊头,离开地面足有两丈高——原来这维吾尔人的规矩,较量马术是在圈子里设下重重障碍,看谁能夺得那羊头,又不踏破一杯一碗的,就是胜了。同“刁羊”相比,更加困难。
这时候,丹鹰同热伊扎已双双立马在场子的另一头,只听十三部族中最德高望重的伊尔曼老爹一声号令,两人就同时扬鞭催马向高竿驰去。
热伊扎依仗着坐骑身高腿长,占了先机,一跃跨过前面的四只瓦罐,丹鹰稍稍落后一点,但是并不示弱,那胭脂马也通人性,连跨连纵,拼得与热伊扎并驾齐驱。
热伊扎由马上瞟了一眼,见丹鹰右边连排了三只较高的瓦罐,登时心生一计,将马头稍稍偏转,向丹鹰挤了过来。丹鹰余光一瞥,即晓得热伊扎用意,立刻把缰绳一勒,胭脂马前蹄腾空立起,就地一纵,飞跃到三尺开外,避开了那几只瓦罐之外,还略略领先了热伊扎少许。
热伊扎叫了声好,催马上前,抽出腰间那珠光宝气的弯刀,抖腕子轻轻一晃,旋成一个银光闪闪的圈耳,直欺上丹鹰的肩头。柳清野和摩勒不约而同地唤了声“小心”,但是话音未落,丹鹰已然侧身闪过一击,身体往马颈上一靠,反手从腰间抽出了金丝软鞭,一抖,直缠热伊扎的手臂。热伊扎一惊,慌忙抽手,饶是他抽得迅速,但刀背上还是被软鞭打了一下,手腕酸麻,几乎拿捏不住。
丹鹰这一侧身,一抽鞭,一出手,三招一气呵成,浑不露一点痕迹,竟似本来就是一招一般。柳清野看了,也暗暗心惊:这等身手,较之我与她初识之日,当真有天壤之别……这些天来,她没日没夜的练功,果真是有了成效了。
初次交锋,丹鹰占了上风,可是热伊扎怎甘心输给自己的后辈?一壁拍马前进,一壁两手都撒开缰绳,握了刀全力向丹鹰攻来。丹鹰不敢怠慢,想把胭脂马马头一拨,叫它避开了面前了几处障碍,然后也放开了缰绳,由马背上向后一仰,闪开热伊扎一招,不待他变换招式,她忽然挺直腰板——热伊扎本没有料到她会有此怪招,无异于自己往他的刀口上撞,不由得愣了一下。可只是一愣的功夫,丹鹰的左手已经扼住了他的手腕,既快又准,力道之猛更是超乎他的想象。丹鹰喝了句:“撒手!”热伊扎便再也握不住弯刀了。
热伊扎被丹鹰这一拽,不仅弯刀落地,人也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虽然勉强稳住了,丹鹰却已经超出他将近一丈的距离去。他心里又急又恼:要是这样输了,这老脸还往哪里搁?当下大喝一声,将鞭子一抡,兜头向丹鹰打下。
丹鹰听得背后呼呼风声,也不回头,左手向后一抓,正中热伊扎的鞭梢,登时感觉一股强大的劲力把自己往后拽——她不同于柳清野,晓得借力打力的方法,被热伊扎这一拽,险些摔下马去,忙运起曹梦生传授的内功心法,以内力相抗,这才稳住。可是,一晃之间,胭脂马失了平衡,眼看就要向右前方的一只盘子上踏去。
柳清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要帮忙,一来无法,二来不及,只怔在原地,耳边仿佛都传来那盘子碎裂的声音。
可是这时,只听得轻轻“飕”的一声,什么物件划空而去,力道不轻也不重,刚好打在那盘子的边缘上,叫那盘子稳当当平移了一尺多,正好不至被胭脂马踏到。
柳清野看得心惊万分,扭头看看,只见孟虎和陈洛会正悄悄朝自己笑,登时会意——再看满场围观的,注意力全在丹鹰同热伊扎的战斗上,哪里注意到马蹄下偷梁换柱的事情?
马背上两人又斗得几个回合,毕竟是丹鹰身法轻灵迅捷,又有人暗中相助,不多时就抢先来到了高竿下。
她回头一笑,道:“热伊扎叔叔,承让了!”说话间,轻轻一纵,直取那羊头。
“慢着!”热伊扎打马一跳,也立在高竿下,把手中鞭子呼啦啦一抖,毒蛇一样缠住了丹鹰的脚腕,发狠力将她往下拖。
丹鹰本已跃起一丈有余,被他这样一拽,急速下落回马背上,而热伊扎则迅速收回鞭子,又一鞭子去卷那羊头。
柳清野看到这里,不由大呼:“糟糕!”可是,话还未出口,又听身边“飕”地一声,接着便见热伊扎鞭子一歪,没卷到羊头,反而将那竿子折为两段!说时迟,那时快,丹鹰飞身一跃,已把那羊头牢牢抓在了手中。
这一突如其来反败为胜,既是惊险,又是精彩,场边民众一怔之后,欢声雷动。阿勒部的老幼妇孺们更是欢呼道:“恭喜丹鹰小姐!恭喜丹鹰小姐!”
丹鹰拎着羊头,在高竿下站定,道:“热伊扎叔叔,这下,可算是我赢了吧!”
热伊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道:“是……是你赢了……”
丹鹰一笑,迎着众人,把羊头高举过头顶,那些部族的族长们纷纷祝贺道:“丹鹰丫头……你便是咱们的盟主了……”传灯会众人看至此,终于长长吁出口气,相互望望,会心一笑。
“等一等!”蓦地,传灯会一行人中一个传出一个响亮的声音。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见是富察涛——原来王春山等害怕大家一心扑在大会上无人看管他,被他逃脱,故尔将他绑来这里,塞在人群中。方才场中争斗激烈,几乎都忘记了这个囚犯的存在,此时他忽然出声,才想起还有这一号人物。
富察涛被重手点穴,又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其情状当真狼狈不堪。可是他出身富贵,天生就有威严之相,除传灯会众人外,余人皆纳闷:这样一个年轻公子怎么就被困在此?且听他说些什么。
“以较量武功来争盟主之位,本不是妙法。一个人要统领全族,靠的决不是功夫的高下,而是人品的优劣。”
富察涛因随父亲西来,为与维吾尔结盟,曾学过维吾尔语,这时说来虽然生涩,但是意思已然明白。众人听了,不住点头。
富察涛又继续道:“方才我看热伊扎前辈同丹鹰姑娘比武,似乎以结果来看,是丹鹰姑娘侥幸胜了一筹,但是,丹鹰姑娘比试之中,实有外人相助,此等舞弊行为……”
“住口!”王春山一声怒喝将他打断,“小鞑子,你说些什么污七八糟的!”
富察涛却并不看他,眼睛直望向第一个被陈洛会和孟虎用暗器击开的盘子,道:“请各位父老乡亲看看那只白底红花的盘子,上面是不是有被利器击中的痕迹!”
孟虎和陈洛会都是一惊,暗骂这富察涛眼睛怎恁地厉害。此刻他们想要上前阻止,却是不及,伊尔曼老爹已经和几位族长走下场子来,把那白底红花的盘子拿起细细一看——果真,上面有一处花纹残缺了,陷下去一个小小的坑。
伊尔曼老爹和几位族长面面相觑,都望向富察涛。而富察涛又接连出言指点下去,一连指出了六只被孟虎和陈洛会击中的杯盘碗盏。传灯会中人此时具是面色青白,冷汗涔涔而下,可富察涛还不住口,又继续道:“热伊扎前辈,您再看看你的鞭梢——”
热伊扎早也觉得自己方才失手得实在古怪,听富察涛一提醒,立刻抓起鞭梢来看,上面果然有一处明显的缺口。他将鞭子一攥,道:“好哇,原来是有人暗算于我!丹鹰丫头,你——”
丹鹰原本不晓得传灯会中人竟是这样暗箭助她,此时瞧着诸人的脸色,也明白了大半。快步走到王春山面前,道:“王伯伯父,方才我遇险,是您出手相救的么?”
事到如今,王春山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尴尬地愣住。
人群一阵骚动,窃窃私语之声渐响。柳清野知道大家都在议论丹鹰“舞弊”之事,心中十分难受:你们都道丹鹰舞弊,她却如何又稀罕什么盟主的位子?她不过是想替族人报仇雪恨而已……况且,这主意又都是孟虎出的,如何怪到丹鹰的头上……
他心想着,不如自己出来把这事揽下,全了孟虎等前辈的面子,又保了丹鹰的名声……可是,丹鹰会不会怪自己多事呢?
正自犹豫不决,忽见红色的身影一闪,丹鹰已经转身离开了。他抬眼望时,却见丹鹰快步走到热伊扎身前,将羊头双手奉上,道:“热伊扎叔叔,是侄女输了,方才若不是侄女的几位师长出手相助,侄女恐怕已经坠马而亡……这羊头,该是叔叔的。”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谁也没有料到。便是热伊扎,也怔在原地,忘记伸手去接羊头。周围的窃窃私语之声一时停歇,旋即又响了起来。
“唉,罢了……”热伊扎良久叹了口气,道,“丹鹰丫头,你这胸襟,叔叔比不上……又有这么多英雄豪杰愿意助你……”他拍了拍丹鹰的肩膀:“三轮比试,你胜了两轮,最后一场原也没必要,不过……那个年轻人说得有理,盟主选的是人品优劣……你胜得光彩!”
丹鹰捧着羊头愣愣看着热伊扎,而热伊扎却攥了她的右手,迎着众人举起,道:“我热伊扎带头,拥戴丹鹰丫头做咱们维吾尔十三部族的盟主……日后大家同心协力,共抗准噶尔强盗……谁有不服的……我恰克图部第一个不答应!”
“丹鹰小姐……丹鹰盟主万岁!”摩勒先喊了一嗓子。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
丹鹰半晌才回过神来,道:“热伊扎叔叔,谢谢你……”
热伊扎摇手道:“别谢我……有一点,我还是要同你讲明……我始终是认为,我们该和清朝结盟的。”
丹鹰笑了笑,并没有再争论下去,回身举起酒碗,道:“同心协力,共抗准噶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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