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马》(十五)

2003-07-27 17:13 | mary_c_z

柳清野倚着门板听他二人谈话,似乎那富察涛是个博古通今十分健谈的人物,一时三刻中引经据典偏有笑话连连,终于逗得李明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柳清野心道:师姐这样开怀,也就好了。他自觉渐渐恢复了力气,便扶着墙边站起身来。
可就在此时,他忽见眼前灰影一晃,一个儒服宽袍的男子鬼魅一般纵到了自己的身前。柳清野心中一凛:这人的模样好生熟悉!可是他还不及回响,那人倏忽一指已经戳到了他的胸前膻中大穴。柳清野一惊,连忙闪身避让,只是他重伤之下,身手不甚灵活,虽然强自向边上倒下,还只是保了胸口未保肩头,膻中未被戳中,肩井却为人所制,他登时半边身子没了力气——其时他与来人距离已十分接近,他这便认出此人,面上一个“叉”形的伤疤,乃是富察康帐下的那个幕僚,李先生。
柳清野动弹不得,只得全力高呼道:“师姐!鞑子来了!”可这一句话才喊出半句,李先生的身手迅速已极,已然一指戳上他的哑穴。
屋里李明心和富察涛正聊得投机,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李先生人已扑进房去。柳清野只听李明心喝了句:“谁——”却接着“咕咚”一声,被点倒在地。
他听见屋内李先生解开了富察涛身上的绳索,知道二人就要夺门而出,忧心如焚时,一眼瞥见门边斜倚着一把锄头,心道:顾不得那许多了,师父他们都不在,倘若此时让这汉奸救了富察涛去,万一他后面跟着大队清兵,我们没有人质在手,阿勒部朋友难免要遭屠杀。我虽斗不过他,还是要拼着挡他一会!当下挣扎着扶墙立起,向那锄头扑倒过去。
万没有想到,他这一扑之时,李先生恰好负着富察涛从屋里跃出。柳清野手刚抓上锄头,人就被李先生撞得飞了出去。他先是腾云驾雾了几丈,然后脊背重重撞上了场边的井栏。这一下,直撞得他胸中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的味道涌到口边,哇的就吐出血来。可是他旋即又是一喜——这一下误打误撞,他的哑穴固然还是封着的,肩井穴却被撞开了,血流一时畅通,麻痹全失。
李先生大约没料到柳清野会有一扑,脚步稍慢。而富察涛却道:“先生,这好像是柳清野……他本来就受了重伤……咱们先瞧瞧他有没有事。”说着,自己先跑了过来。
来得正好!柳清野暗喝,同时两手握了锄头,全力一抡,直扫向富察涛的脑袋。
富察涛一惊,侧身避让,同时劈手来夺那锄头。而柳清野脚步一晃,变扫为戳,连人带锄头都向富察涛身上撞去。
本来富察涛的武功要比柳清野高出许多,只是他长久穴道被封,四肢血流不畅,行动未免迟缓,更不似柳清野一味地用拼命的打法。这样寻常的一戳,他竟不能避开。若非李先生轻啸一声,飞身来救,他恐怕要血溅当场。
李先生一把将富察涛拎起,甩到身后,同时欺身上前来夺柳清野的锄头。以他所料,柳清野的后着当是抽回锄头且就势扫人下盘,故尔右手老早就在他来路上候着,可不想柳清野仿佛站立不稳,本能地将那锄头当成拐杖去撑地,硬生生叫他抓了个空。待他再次出手时,却忽听得身后富察涛一声闷哼,倒了下去,他急忙转头去看,却有一柄长剑“唰”地擦着他的鬓角刺了过去。
柳清野头重脚轻地一看,见来人正是吴水清。原来她自鄯善回来后,旧伤一直时好时坏,所以这一日并不曾出门去,听得场中响动,就赶了过来。她先伸手一拍,解了柳清野的穴道,接着便腕子一抖,长剑连刺,唰唰唰,分别向李先生的咽喉,前胸和小腹攻来。
柳清野心知,这李先生功夫深不可测,吴水清恐也决非对手,自己此刻连走路都有困难,慢说相助了,当赶紧解了李明心的穴道才是。他于是以那锄头支撑着,咬牙奋力向屋子里赶。好容易挨到了李明心身边,又因他劲力全无,折腾了半晌才把李明心的穴道解开。待到李明心拔刀跃到屋外时,吴水清已然隐隐有落败之势。
李明心喝了句:“狗贼,休伤我娘!”便一扑而上。
此时的柳清野,只感觉胸口热辣辣的疼痛,低头一看,殷红的鲜血早就浸透了衣衫。他眼前发黑,几欲晕倒,幸亏这时达丽阿妈等人也被惊动了,纷纷跑出屋来,这才扶住了他。
达丽道:“孩子,那是什么人?”
柳清野料想解释什么是“汉奸”,达丽恐怕也不明白,就答道;“恶人。”自己目不转睛盯着场子里的战况——他看李先生闪转腾挪,每一招都后劲无穷,且每一招都可以置吴水清母女于死地,自己是万分焦急,恨不能上前相助。可是,每每李先生手掌劈到吴水清要害时,却又似乎故意偏了一点,惟恐伤她。柳清野看得大惑不解,不知道这汉奸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这样缠斗不清到了百招上下,忽听得李明心一声惊呼,左手中弯刀被李先生弹飞,她右手方要补攻一招,而李先生袖子一搭,已缠上了她的手腕,右手弯刀也登时脱手。
柳清野见师姐被制,“哎呀”了一声,一把推开达丽,就挥着那锄头扑上前去,那边吴水清也长剑斜劈,直砍李先生的手臂。但不想,李先生并不恋战,提着李明心向后稳当当跃出丈许,以另一手扶了富察涛道:“在下无心惹事,只求救了我家贝勒爷——在下这便带他离去,走出三十里后,自然将这位姑娘放了。”
但是吴水清同柳清野如何肯依,双双又要上前。而阿勒部的族人见状,虽不晓得这边是为何交手,但见来人要掳了李明心去,他们是决计不允的,都拿着草叉子,棍棒和马鞭围了上来,叫嚷着要李先生放人。
这阵仗,却也难不倒李先生。他并不再言语,一手提了一个人就拔地一纵,跃出圈去。虽有吴水清跟着紧追不舍,他也向场外奔去。
而这个时候,忽听得空中哈哈哈哈几声大笑,又是一人跳进场来。柳清野一见之下,心中大骇——这来人,是富察康帐下的莽克善!而他身后马蹄振振,旌旗猎猎,百多名清兵已然到了村口,更在转瞬之间,便黑压压逼到场子上来了。
李先生也是一愕,道:“莽克善……你……”
莽克善抱着两臂向周围打量了一圈,笑道:“怎么……李先生,我怕你在这里缠斗不休,被人暗算,所以来帮你了,你不感谢我?”他虽然是笑,但是声音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柳清野听在耳中,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先生沉了脸道:“多谢你的关心。现下贝勒爷已经救到了,咱们这就回去向将军复命吧。”他又看了眼李明心,道:“这丫头,也不用绑做人质了……”说着,就松开了手。
“复命?”莽克善语气古怪,逼上前两步,“李先生你是想复命吗?还是,若我莽克善不来,你就不打算回去了?”
李先生微微变色道:“你这是什么话?救到了贝勒爷,自然就回去了。”
“哼!”莽克善由鼻孔嗤笑了一声,道,“是么?我看来,先生你好像不是这个意思——要不然,怎么你明明知道了贝勒爷在这个方向,却叫那探子回报我是在阿达勒尔?若不是我多了个心眼,可不就是中了你的奸计,追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么!你……你是想和我争功劳么?”
李先生闻言,冷冷一笑,顺手解开了富察涛的穴道,扶着他就要向外走,边走边道:“那么就算我是要和你争功劳好了。现在贝勒爷平安无事,咱们一同回去向将军复命——你要是还不满意,那么你去复命,全当贝勒爷是你救回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莽克善爆发出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同时一跃挡住了李先生的去路,道:“我一个人回去?哈哈,那不是便宜了你?汉狗,我早就疑心你吃里爬外,今天你果然露出马脚——你是想掳了贝勒爷,去和你那帮反清复明的朋友会合吧?他们现在埋伏在哪里?他想向他们报讯么?”
“莽克善!”富察涛怒喝道,“你怎么这样胡乱猜疑李先生?他这么多年,对阿玛忠心耿耿,他的确是来救我的。你休罗唣,咱们这就走!”
“贝勒爷——”莽克善跨上一步道,“您被这狡诈的汉人给骗了!你看看——”他指着吴水清:“你看看,这婆娘不是上次行刺你阿玛的人么?我早说要杀了她,都是这姓李的拦住不让,我给这婆娘吃‘贵妃回眸’时,这姓李的几次三番的阻拦,若不是我日夜盯着,估计他早把这婆娘放了去——想来就是一伙的!更别说上次去剿灭阿达勒尔的反贼了!哼,想想我都有气……你说,若不是这姓李的暗中作梗,叫这些反贼跑了,贝勒爷你如何会被他们所擒?克海和那些将士,又怎么会葬身沙漠?”
富察涛怔了怔,望望李先生,但李先生面无表情。柳清野也忽然有了一丝怀疑:不错,方才争斗中,李先生的确处处有心相让……便是他闯进来时,也有机会一招取我性命,他何以只是点我穴道?如今再听莽克善所言,难道这李先生竟不是汉奸,而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志士?
莽克善又是一笑,道:“所以,贝勒爷万万不可上了这贼人的当。这些汉人都是些居心叵测的家伙,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打着咱们满人天下的主意……”
“狗鞑子!你住口!”李明心腾地跳将起来,一口向莽克善脸上唾去,“什么你们满人的天下?这大好江山,本来就是我们汉人的!”
她一句话未喊完,忽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待要闪避,却又觉那风仿佛突然转向又有吸力,直把自己向前拽了过去,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富察涛一个箭步抢上来挡在自己身前,喝道:“莽克善,你休要在这里胡乱伤人!”
莽克善惟恐伤及主子,急忙收回手去,道:“贝勒爷,这丫头上次也来刺杀将军,是反贼,留不得——我看这村子里汉人维吾尔人混做一团,多半全是图谋不轨的,今天应当一并杀干净了,以绝后患!”说着,回身招呼清兵上前来。
“慢着!”富察涛疾喝道,“谁是你们的主子?我还没发话,你们谁敢动?”
清兵们面面相觑,停住了脚步。
莽克善道:“贝勒爷,您这是……这些反贼不除……终究是咱们的心腹大患……”
“莽克善,你住口!”富察涛怒道,“皇上派阿玛率领咱们来到这里,为的是打那野心勃勃的准噶尔人,慢说皇上主张天下满汉一家,边是他没此说法,咱们也不是来杀汉人的,更不是来杀维吾尔人的。你今天在这里大开杀戒,日后维吾尔部族,哈萨克部族,还有谁会同咱们结盟?”
“这……”莽克善一时答不上来。连李明心吴水清都愣住了。
柳清野心里更是混乱:当初在鄯善,听富察涛谈论抗击准噶尔,保护百姓,句句在理,只是后来讲到“追讨血债”一节,自己并不能认同。此后诸多事端,于这些言论,都渐渐忘怀了。即使方才听富察涛和李明心侃侃而谈,也权当他是为了哄骗李明心放他脱身而作的系——而今,他竟然喝令兵队不动,当众训斥莽克善,再说他做戏,于情于理都说不通……难道……难道满清也不全是该杀的人?
“哼!”莽克善突然冷笑了一声,道,“贝勒爷,我老实和您说了吧,剿灭反贼,那正是将军的意思。贝勒爷您还年轻,更加——更加受了这汉狗的蛊惑,您将来自然会明白的!我只听命于将军一人,今天,我非替将军扫除这些贼人不可!”说着,由腰间摸出一块令牌,喝道:“将军有令,凡是和传灯会反贼有关系的,统统格杀勿论。这些维吾尔刁民,挟持贝勒爷,罪不可赦,今天咱们就把这里踏平了,回去后,将军自有封赏!”
令牌一现,清兵犹如见富察康亲自督阵,哪里还听富察涛的阻挡,呼声如山,刹那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寒光闪成一片。阿勒部本来就只有老弱妇孺,此刻见清兵的阵仗,犹如见到当日噶尔丹的屠杀,无不瑟瑟发抖。只有吴水清大喝一声,持剑挡在阵前,柳清野自晃悠悠,颤巍巍拄着他的锄头准备拼命,而李明心扑来阻挡清兵已是不及,只有怒喝一声,向莽克善攻了过去。但是以她的身手,纵然打到了莽克善身上,也只不挠痒一般,更何况莽克善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已经袖子一 挥,把她震得飞了出去。
“住手!”富察涛厉声一呼,平地纵起,一把拾起方才李明心掉落的弯刀,翻身落在清兵阵前。只见他把弯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架,道:“你们谁敢杀这里的老百姓,试试看!我就死在你们阵前!”
清兵具是一愕,举着兵刃生生停了下来。
富察涛又道:“还不退回去?退回去!”
一边是令牌,一边是将军的爱子,清兵们两边看看,不敢妄动。
莽克善愤怒已极,道:“贝勒爷,你……”可是他转念一想:这富察涛此刻虽然能以性命要挟,倘若我假意退去,先把他掌握在手里,再回来收拾这帮反贼,又有何妨?当下一挥手,示意清兵退后。
可是富察涛如何看不出他的诡计?冷冷道:“李先生,你且不要管我,你和莽克善叔叔这就一同带了人马回去……倘若……倘若我死了……你就同我阿玛说,是莽克善叔叔胆敢欺君枉上,屠杀维吾尔百姓……我就是被他逼死的!”
他此语一出,意思已很明显——他要留在阿勒部做人质,倘若莽克善中途折回,再行不义,他就自刎于阵前!
阿勒部百姓虽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话,但是见他以死回护,都惊讶地望向了他。柳清野就立在他的身边,见他表情甚是坚毅,决没有半点惺惺作态,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敬佩之情:师父同我一直以来就是向满清追讨当年血债,上次沙漠里几乎要了他的性命,更使他麾下士兵葬身流沙之中。而他今日竟然为了我们及跟他毫无关系的维吾尔人拼上了性命……相比之下,他倒比我们传灯会的各位更像一位英雄豪杰了……哎呀……我却在想些什么!怎么……
他正愣着,忽然见富察涛夺过身边民众的一把镰刀,交到自己手上,道:“柳清野,我的性命就交在你的手上——倘若清兵敢杀一个汉人或者一个维吾尔人,你立时就杀了我。”
柳清野一愕,镰刀已然塞进自己手中,而富察涛也把咽喉抵在了刀刃上,大声道:“莽克善,你还不带兵回去?”
饶是莽克善武功高强,但只要富察涛一心求死,他也阻拦不了。此刻他是恼羞成怒,一张脸涨成了酱紫色,铜铃般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他瞪了瞪手把草叉锄头的阿勒部民众,看一眼持剑危立的吴水清,又瞧了瞧柳清野同富察涛,最后目光落在李先生的身上,恨恨想道:都是这汉狗搞的鬼!可是他也没有别的计策,只有命令道:“走!”
命令一出,清兵纷纷转身向场子外退。烈日下,他们的兵刃还在闪闪,可是沙尘扬起在他们的身后,影象逐渐模糊。不多时,已经退到了村口。
阿勒部的族人还是僵立着,富察涛死死拽着将要倒下的柳清野,把那镰刀逼在自己咽喉上——莽克善无机可乘。他忿忿一转身,瞪了李先生一眼,也向场子外走去。可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向斜刺里一纵,拉起了倒在一边的李明心,道:“好,贝勒爷放在你们这里做人质,我也抓你们一个女娃娃去——贝勒爷要是少了一根寒毛,我就拧断这丫头的脖子!”说话时,脚步不停,到最后一个字说完时,他人已经到了清兵的最前面。
“明心!”
吴水清提剑就要追上去。但李先生手臂一伸,将她拦住了:“不要莽撞!”
“你……你……”吴水清死死地瞪着他的脸,“你……”
李先生瞥了她一眼,迅速地将头扭开。
“等等——”吴水清喝道,同时一把抓住了李先生的手腕,“你……你究竟……”
李先生竟然就由着他抓住自己,并不回头,也不回答。
吴水清道:“你……你好啊……你早就怀疑是你……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认出是你……你……”
李先生默默的,默默的拂开了她的手,道:“你认错了。”
“错?”吴水清冷冷一笑,“是错了……我想不到你会做了汉奸……想不到你会变成这副模样……可是……明心……明心她是你的……”她声音颤抖,说不下去了。
“先生!”富察涛道,“咱们……咱们还是快把李姑娘救回来要紧。”
李先生点点头,道:“是,我……”
他话音未落,只听吴水清厉声喝道:“不要你救!你……你不配!我的女儿,不要你操心!”说着,点地一纵,追出场子去了。
“先生……这……”富察涛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唉……贝勒爷……”李先生似乎要说什么,但没讲出口,向富察涛抱了抱拳,也转身向莽克善一行追了上去。
柳清野先见李先生回护众人,疑他是反清志士,这时又见吴水清对他如同夙敌,心中混乱道:这李先生究竟是敌是友?会不会对师伯和师姐不利?阿唷,不成,我得去帮师伯!他想着,就摇摇晃晃要去马厩里牵马,可是一阵天旋地转,踉跄一步,就跌了下去。富察涛上来扶了他道:“柳清野,你别逞强了……先生,他不会害李姑娘的。”
柳清野怔了怔,道:“为什么?”
富察涛道:“你先别问了,躺下我慢慢同你讲。”


-
*****天幻网 mary_c_z *****
*****榕树下 窃书女子*****
*****飘渺水云间 yuna*****
www.qie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