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节奇遇(外一篇)
2003-11-02 22:10 | 黑鸦
今年的万圣节是一个周末.入夜后寝室楼里变得空空荡荡,每个人都去happy每个人的事情.我在冷清的屋子里面上网,感到了无聊.于是就关上电脑,披上外套,走进屋外的冰冷空气里面.
寝室楼的后面是J大的校区.现在正是道边树叶脱落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树叶腐败的清香.路灯依旧暗淡,隐约映出枝杈上系的的缤纷彩带."现在的学生是越来越会过了..."我想着.目光空洞的沿着路延伸.直到看到那些南瓜灯和那个坐在它们后面的女孩才停下.
如果是站着的女孩我一定会认为她正在等着男友,如果是座着的我就会很自然的认为她要做买卖.我摸摸口袋,里面是几个大大小小的硬币.然后想起桌子上正好缺一个装点.于是我决定买一个.
"嘿,你的灯怎么卖?"
"4块."她抬起头来.
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多的脸,但感觉并不稚嫩.
"或许是做生意的缘故吧."我想.
"都是三块么?"
"那个要贵一些",指指旁边地上摆的那个大的."这个7块."
我扬扬眉毛.开始挑拣起她面前的那些,随口搭讪:"这些是从哪里进的?"
"是我自己做的."
"哦?做的真不错."我说着站起身来."你看来课余时间不少啊,做了这么多."
"......."她低着头,像是看那些灯出了神.
"怎么了?"
"......我没有学校."
当时心想完了又看见中国农村贫困的罪证了.这希望工程看来还是没做好阿...
"那你怎么还待在城市里?回家乡不是更好么?"
"我本来就是这个城市里的人阿!"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呃...."看到她有些生气,感到有些窘.刚才的推测太混蛋了."对...对不起.我多嘴了..."
"没什么."她低着头,看不到她的脸,但声音似乎有些潮湿.
"怎么了?你不舒服么?"
"没事,有些感冒了."她抬起头来挤出一丝笑.
"哦...天凉这么冷,多注意阿."我把钱放到了她膝上的毯子上.准备离开.
砰,匆忙的转身不小心碰倒了那个在地上的大号的南瓜灯.
"啊!"她匆忙俯下腰,伸出手,努力的去够那个南瓜.这时膝上的宽大毛毯滑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银光闪闪的轮椅.
刚才匆忙转过的目光在那银色的车架上凝固了.刚才昏暗的路灯和毯子巧妙的遮掩了她的轮椅...以至于我全然没有发觉.
这个时候她已经把那个大号的南瓜摆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她慌忙地从地上拾起那条毯子,用力的打了两下,娴熟的叠好,然后平整的铺在了膝上.把散下来的额前碎发仔细的绺到了耳后.
等到她把这一切做好时,用仍有些慌张的目光四顾了一下,发现了在一旁惊讶的呆站着的我.
"你....你是..."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那个女孩反倒轻松的对我调侃起来.
"没...没什么."一瞬间好奇心占领了大脑.我忽然想搞个究竟."你就是以卖这个为生么?"
"这些?不是啊~."她脸上忽然有了些许调皮的表情."这些灯是为了一个特殊的目的..."
"哦?是么?能不能说说?"
"不可能."
"你告诉我我再买一个怎么样?"
"不--可--能!"
我没辙了,毕竟只是陌生人.对付班里女生的手段用在这里会被认为是流氓...
太遗憾了.我冲她耸耸肩,转身走了.
"哎~,你先等一下!"走了没两步,身后的声音把我叫住.
"怎么?"
"这样吧,你如果把所有的灯都买下来,我就讲给你听."
天哪!真会做生意.想马上转身走人可是不争气的手却跑到了放钱包的口袋里.
"总共多少钱?" "我看看."说着算了起来."嗯...4个小的一个大的...23块钱,算你20罢"
两天的生活费...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于是想找个办法脱身."这么多我没法带啊."
"没关系,我这里有袋子."说着掏出一个大塑料袋,就把那些南瓜往里面装.
我两眼一黑.完了,上了贼船了...
我坐在她侧后方的马路沿上,手里拎着那个大塑料袋.神情沮丧.南瓜的嘴脸似乎正在嘲笑我.她清清嗓子,坐在旁边高高在上的轮椅上,开始了她那段昂贵的故事.
"你注意到路边树上的彩色字条了么?"
"哦?字条?"脑海里回想起来时路上看到的那些树上的缤纷彩带."你是说那些彩带?"
"是啊.你没看到么?"说着指了指路对面的树,在昏暗的路灯下隐约飘动的彩带.
"等等,我去看看."说着我站起来跑到路对面的树下,就着微弱的灯光拉过一张字条仔细辨认起来.
----延,你回来吧,我爱你.----
这些学生真的会搞花样啊.追女生这么舍得花本钱...
回来后我又坐在她侧后方的马路沿上,"现在学生真的有钱了啊,追女孩子连这种花样都能搞出来..."
"你知道什么呀?"她白了我一眼."那个`延`是个不幸的人..."
"以前这个学校里有一对恋人,和其他普通的人一样,简单的幸福,平凡的快乐,小小的痛苦..."她接着说,"直到有一天,那个女孩昏倒了,然后被送进了医院,大夫告诉她,她得了白血病."
"男孩子没有让她告诉她的父母,而是自己想办法筹款给那个女孩治病...几乎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包括在街上跪着乞讨...但是上万块钱很快花没了.无奈最后还是告诉了她的家人,现在她还在没有好转..."
"今天是她的生日,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了..."
那个女孩的声音像这个深秋夜晚的空气一样冷静平和.像是在讲起一件已经很久远的往事一般.
"那你的灯..?"
"我亲眼看见过那个男孩子在路边乞讨的样子,他跪着不停的向路人磕头,膝前面垫的纸写着他乞讨的缘由----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
她顿了顿,"我当时路过他的面前,就在这个轮椅上.我至今还记得他的眼神...黑色的悲伤和乞求...但是在它们的背后我还看到了一些特别感动我的东西."
"哦?"
"一种倔强的东西,我的理解是,对生命的强烈渴望."她的声音像这时的空气一样开始渐渐的起雾."我被彻底的感动了,当时真的想给他一些钱,但是我没有很多闲钱,因为我不挣钱...于是我就决定挣一点钱,即使很少,也一定要送给他们,告诉她我们虽然不幸..."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把脸埋在了双手里.剩下偶尔的抽涕声.
"...对不起,刚才太激动了."一两分钟后她把脸从手中抬起来,声音有些齉.
"没什么."我此时才发现我也被感染了."没想到那些事情会真的发生在咱们身边...你为了挣一点钱,就做了这些卖?"
"恩..."
我摸出钱包,掏出了里面最后的几张纸币."拿着,我也不挣钱...但是请你也转交给他们..."
"你拿回去吧,你已经花了那么多了.这些灯的钱不也是你的么?"
"那是你的灯,这是我的钱!拿着!"
"不--可--能!"
"好吧好吧.我服输了."我把钱揣回了口袋里.
"你能讲讲你的故事么?"我问她.
"啊,那有什么好讲的啊?"
"我很想了解,仅此而已."
"......"
"不想说就不用说了,无所谓的."我看她有些为难,赶忙打圆场.
"...在你看到我的轮椅之前,你发现我和别人不同么?"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呃...没有,当时感觉你很平常那."
"谢谢...实际上我希望所有人都这么想."她顿了一下.短暂的静默."一年半之前我就是个普通的人,但是因为...去年夏天的一个意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腿断了么?怎么好的这么慢?"
"...不是,从大腿以下丧失知觉."
"MY GOD!难道你,你的脊椎断了?!"
"恩,是的...脊神经断了...明年年初做手术."
"我冒昧的问一下...成功率如何?"
"五分之一."她的口气又变回刚才的冷静平和.就像在说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情.
但是我已经没有刚才的轻松感了,虽然有这样遭遇的人也见过不少,但是这次却感到了实实在在的震动----五分之一,对于一个人生路程刚刚开始的女孩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怎么看待那五分之一?"
"当然希望可以好啦,不过我不强求...好不好都没关系了~"她回答的口气似乎很轻松.
"我想知道你现在的心态...是平静?坦然?还是宿命?"
"坦然,平静的去对待.我不相信所谓的宿命."
"但是,你没想过那样的话你的一生都会改变?"
"想过...但是,即使好不了我也要活下去啊~要不能怎么样呢?只有坦然,平静的对待才是最好的."
"在这一年里,我绝望过,郁闷过,甚至自杀过.但是,我已经都想开了,虽然有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有点悲伤."
"但是,你想过么,那样的话便不再有正常人的生活?..."
"还好啦,现在都习惯了~"
"在与命运的挣扎中享受生活..."我说.
她嫣然一笑,点点头.
"那你的父母怎么看呢?"
"......"她刚才的神采飞扬骤然凝固消退.现出了些许黯然."他们的看法无所谓了..."
"这怎么行?他们的看法很重要啊!"
"我父亲以前常常打我."
"我恨我的父亲."她的口气依然平静,但开始像这个晚上的空气一样变得冰冷
"恨?太言重了罢..."很难相信我会亲耳听见这句话.
"我想`恨`的原因不仅仅是曾经打过你罢...?"我补充道.
"...我原来一直和我的哥哥在国内生活.他们在国外,只是偶尔回来看看罢了,所谓的回来看看也不过是呆上几天,走马观花罢了..."
"......"我彻底沉默了.
"直接的说他不喜欢我..."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自己的女儿?"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他偏心啊......"
"你是说,因为你的哥哥?"
"对...本来是他是不想再要孩子的了...但是我妈不小心怀上了我...我爸爸叫妈妈把我拿掉,但是我妈妈不肯...所以才有我的..."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很细小,但是我听起来就像针扎在鼓膜上一般.
"所以他一直不喜欢我...而且我哥哥很聪明...相比之下,我就不是很重要的了..."她再次把脸埋在了双手里.
"对...对不起,让你想起了这么伤心的往事..."
"没关系的."稍过一会她把头抬起来,把散在前额的头发绺在了耳后.虽然灯光很暗,但是我仍然看出她的眼圈变红了.
这次轮到我彻底无语了,一种内心久违的震撼----我实在难以把那些不幸和眼前这个女孩联系起来. 这些事情如果让我来承受我或许要发疯.但是却被一个女孩单薄的身躯坚强的扛住了...这种错位的感觉实实在在的让人感到了震动...
空气在我们的沉默中凝固.长时间的沉默,风掠过夜空,稀疏的群星和天边西沉的新月,人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匆匆赶路,万物都在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行着,没有人注意到街角的这个故事...
"嘿."我意识到我不打破沉默我们就要呆坐一晚上了,"今年下雪特别早啊,10号就下过了."
"我最喜欢雪了!"她脸上又出现了刚才的神采飞扬,"以前哥哥没去美国前,每到下雪,他总要推着我出去看雪..."
"看来你哥哥很关心你."
"嗯,可惜他已经走了...他走后不久就我就发生了事故,在医院昏了两个月."
"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父母在我发生事故后就赶来了.我要跟他们去France.在那里做手术."
"然后不回来了?"
"不知道."
"我能问一下你的年龄吗?"
"18岁."她很干脆的回答道."我的生日是圣诞节.怎么样?"
"哦?听起来很有意思~"我故作轻松的回答道,心里却在暗暗感叹.18岁的生命,竟然要背负这么沉重的东西...
她抬起手腕看看表."啊,这么晚了,和你聊天都把时间忘了,我该走了."
"哦?"我看看了看表,我也该回去了,否则寝室楼就要关门了.
"好罢,那我可以问今晚最后一个问题么?"
"哦?可以啊."
"你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我?"
"因为你付钱了啊~"她调皮的笑着.
"......"
"开个玩笑啦~因为我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告诉你也无所谓."她轻松的说."现在就剩下一件事啦----明天把钱给他们,然后我要告诉她,我们至少还拥有希望,还有生命..."
"嗯...我也想告诉她,还有你一句话:命运虽然对你不公----不仅仅包括那次事故,但我相信你一定会站起来,不论明天发生什么,请记住,不要松开掌握命运的舵.只有一个人,一件事情能把你打倒:你自己和你的绝望."
"我知道了,谢谢你~"
"不,我应该谢谢你...感谢你的信任,还感谢你能让我有机会有时间思考这些问题.在对待命运的问题上,你是我的老师."
"别说的那么肉麻啦~只是很普通的一些事情啦."她微微地笑了一下,"我只想别人平静的对我就好了,就像我对待自己一样."
"一定会的."我走到了她的轮椅后面,"你后面有片树叶,我给你拿下来."说着我假装拿掉树叶,把刚才抄进口袋里的钱塞进了她轮椅后面的挎包里.
"祝你手术成功,再见了.和你聊天非常荣幸."我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几乎僵住的膝盖.
"谢谢你.我也感到很开心."她脸上漾着透明的笑容.
我不想再多说了,怕自己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微笑中对着她挥挥手,然后转身走开.提着那装满南瓜的袋子.似乎后面有人喊我,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别回头,别回头...
拐过一个街角,我躲在树后再回头看那个女孩,只见她远去的背影.我松了口气.
至今想起来那个万圣节的晚上仍感到很邪门.如果不是现在摆在桌子上的那些南瓜作为证据的话,我一定会以为那天的事情是个梦...
衷心地祝你们幸福,那些被命运抛弃的坚强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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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篇)我们应当怎样活下去----写给万圣节偶遇的女孩
当你告诉我看到你的轮椅时,当你告诉我你大腿以下没有知觉时;当你告诉我说手术成功的希望不高时.我被彻彻底底的震惊了.
这个晚上,万圣节之夜.那个卖南瓜灯的女孩告诉我,她要用这些东西挣一点钱给另一个不幸的人.
我真的有些无法相信.贫瘠的想象力无法把她告诉我的那些苦难和她的外表联系起来.这种错位的感觉实实在在的让人感到了震动...
仅仅是一个18岁的女孩子,背负的是否是她应当承受的重量?
为什么还要微笑?为什么如此平静?为什么如此坦然?
在震惊的背后,我发现自己竟然赶不上一个女孩子...
那些自以为是的感叹,那些看似事故的话语,那些为了显示沧桑皱起的眉头...我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显示我们的所谓老练成熟罢?震惊的是我在这女孩的平静背后发现了这些东西的本来面目----仅仅是个为了掩饰自己虚弱自卑空虚而哗众取宠的托词罢了...
也曾嘲笑过那些报道某某人怎么怎么奋斗的什么什么事迹,的确,其中很多都是记者的扯淡.但是当那些似乎是杜撰的事情真正的发生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呢?或许我们已经麻木了,无所谓了.是不关己高高挂起嘛~自己都顾不上了哪有心思顾及别人?但是,请问.如果这一切发生在你的身上.你又会怎样呢?
我们应当怎样面对惨淡的人生?
这似乎只有刚懂事的青春期孩子才问的问题.那些成熟或自以为成熟的人或许根本不屑回答.因为他们现在过得好好的,不用愁下一顿饱饭;没有面对命运死路的的绝望;没有灰色的昨天可回忆---没有或者根本就忘记.他们会清清嗓子,皱皱眉头,然后用一种低沉的嗓音教导你:孩子阿~上天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你的眼屎鼻屎要意守丹田,不要有私心杂念...学学我,你就能在社会上混了...就像<<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霍尔顿的英语老师教导他的: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为了一个卑微的理由活下去;一个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为了一件光荣的事业轰轰烈烈的死去.
是啊是啊,我们要学会像老鼠一样在恶劣的环境中苟且的生存.我们可以忘掉昨天,忘掉未来,忘掉痛苦,忘掉时间,忘掉一切不利于自己的东西.直到忘掉自己生命的价值.就好像我们从没活过一样.
我们可以不做真的猛士,但我们应当为今生今世的时光负责.
也许命运不曾公平对待过我们,甚至就是从未公平过.但我们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我们掌握着生命前进的舵.我们改变不了风向,但可以改变帆的方向.扼住命运的咽喉!
或许我们见到的人太多了.已经不把人当回事了...
初中开始我们就知道2000年前有一个被宫了的老大爷说人命就象泰山与鸿毛.现在都说命贱了,原因是中国人太多.但是我觉得不在于人多就命贱,而是自己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都是人命,为什么有些人死了,我们感觉像街上死了条狗.有的人死了,我们都觉得惋惜?我们悼念周恩来,但决不会悼念街头死掉的混子.有人在站上跟我说,他或许就是在等待死亡,靠!丫的别装深沉了,你当等待戈多那?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尊重的人还有什么本钱让人尊重?自己感到失意不都是因为自己作践自己?
生命的气节.就像一棵树一样,能够抓住自己的根基在风暴中不倒.你或许会折断一两个枝杈,失去大半的叶片.但你胜利了,一切可以重来.失去的还可以有时间来愈合补偿.因为我们至少还拥有最宝贵的东西....
是的,我们都对死亡恐惧.都有活下去的欲望.我们应当怎样活下去,这是个问题.
<<浮士德>>的主人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喊道:"你是多么美丽啊,请等一等."
" ...最后想跟你说,命运虽然对你不公----不仅仅包括那次事故,但我相信你一定从昨天的阴影中站起来,不论明天发生什么,请记住,不要松开掌握命运的舵.只有一个人,一件事情能把你打倒:你自己和你的绝望."
"感谢你的微笑=),感谢你的信任,感谢你能让我有机会有时间思考这些问题.在对待命运的问题上,你是我的老师."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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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的黑暗也无法吞没一支蜡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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