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籁休绝I
2004-08-14 23:14 | 莫殇的幻觉
Side One
S城埋葬了我的童年，青春，及贞洁。从父亲被带走的那一天开始，我变成了一个兀自沉默的清冷女子。
我是许奚禾，在S城呆了17年。那是一个繁华的北方城市。与易小宝认识的时候是四岁，在全托的幼儿园里。每天都吃茄子。我和小宝是仅有的敢把那种难以下咽的饭菜全部倒掉的孩子。她从小就喜欢唱歌，我们爬到大树上，她便开始唱，低吟浅唱，那般摄人心魂。我常常说，小宝，你是我生命里最后的歌声。
S城的冬天未曾使我发抖，即使那风无比凛冽干燥，刮过皮肤如同针扎，但每日都有艳阳。我们喜欢在冰天雪地里搓着手跺着脚取暖。满街都是枯萎树木，如同干柴一般的黑色枝桠上残存着皓白积雪。S城的冬天有着我以后的生活中再不曾见到的明媚。
小宝的父亲在她三岁时毫无预兆地消失。而我的母亲一直病卧床榻，在我四岁的某一天，病去。因着这种不正常的缺失，我们唯一的亲人变得敏感而乖戾，对我们失去所有耐性。我们是从小便习惯了感情稀薄的孩子。曾经尝试乖巧地讨我们的亲人欢心，在诸多努力无果以后我们选择叛离。
我们见证彼此的童年，她的疯狂与我同样，我们身体里流着同样平地起风的血液。我记得我们到小店铺里偷冰激凌，抓在手里五六个拼尽全力地逃跑，鞋子掉了也不敢回去捡。然后躲在无人的巷子里，大口地吞咽已经开始点滴融化的冰激凌。吃着吃着抬头互望，忍不住一阵疯笑，笑弯了腰，笑得肚子疼，然后将剩余的赃物扔到地上。抹抹嘴又开始寻找放松戒备的人们，偷些食物撒腿就跑。这是我们十岁时候的游戏。
小宝的母亲是漂亮女人，脾气甚差。细声细气地讲出些让人难以置信的尖酸刻薄的话。小宝的父亲是有能力的人，本来就不甘心被束缚，哪里肯由得她讽刺挖苦，时常争吵，永无宁日。也许是因为这样，终于不堪重负及失望，狠心离了年幼的小宝。除了一大笔钱，带走了所有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小宝的母亲初时不置信，以为他终会回来，像以往他每一次的逃避。等不来，终于落了泪。小宝听她自言自语过，我是爱你的……她灰了心，恨起他，便要找个优秀的男人替补他。可是，有些男人只是迷恋她的身体，有些男人本打算与她相守，却终于忍不了她变本加厉的坏脾气。更没有几人能承担起她一掷千金的挥霍。她本来是要用这些精致物质填补感情的空虚，却终于失去对生活的期待，愈发地像一个邋遢的市井女人，在菜市厂与小摊贩大声讲价。若无望，要怎么独自用力。她对小宝本来是好的，渐渐地失去耐性，也漠然起来。
我的母亲从我记忆最初就常年躺在床上，形同槁骨，苍白虚弱。父亲照顾她无微不至，轻言细语，但她终于还是抗不过那残酷的病痛，离他而去。父亲那晚似乎并不悲伤，我站在他房间门口，看见他对周围一切毫无感知的麻木神情。他看着我，又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曾经相爱至深，只是生活让他们失了望。父亲开始终日酗酒，欲望无处发泄，压抑成疾，常常暴怒，打我不知轻重。小宝轻唱着歌安慰我，替我往伤口上涂药的时候，我总是恨恨地说，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的。我记得，是从七岁开始，父亲与我便失去对话，拥抱。连同感情，也渐渐隐忍不见。
我因着这种强烈的叛离感，12岁开始抽烟，始终保持着优秀的成绩，并不能相信感情。而小宝，她清楚现实的残忍，却总是心怀美好愿望，骗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
小宝从初二开始恋爱。男生是我们班的班长，叫做陈潮生。他英俊寡言，学习极好，很有魄力。我与他起初一直是暗地里争着第一的，相互都有敌意。小宝日日下课来找我，轻唤我奚禾。他们二人不必言语，只用眼神便定下了这场持续了五年的纯美爱情。从此陈潮生爱屋及乌，待我也很好。我们都是只有面对小宝才能心怀柔情的人。他对小宝是有怜惜的，百般迁就，极尽宠爱之能事。陈潮生不止一次地提及第一次见到小宝的时候，小宝及腰的微曲黑发，纯粹凛冽，笑容美好。不像你，他转头说我，长发遮眼，充满敌意和挑衅，冷漠，旁若无人，野性得叫人害怕。我作势要打他，陈潮生笑着躲开，小宝则保持中立，看着她最爱的两个人和平相处。她在很多年以后，仍然记得他如何轻唤她的名字，如何在天寒地冻的冬天早晨等她上学，如何在她耍脾气绝食的时候哄着她求她吃东西……她曾经以为会和他结婚。可是这爱终于在我们高三那年失却所有依傍，仓促地离开S城以后，生生地断开，没有再续的机会。
我一直写着些晦涩的文字，画着鲜血淋漓的画。从小便用左手完成这些事情，包括吃饭做菜，切肤。我不知道我的敏感是否与此有关。人在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中，无法节制自己，生出了癫狂的果实。13岁开始去一个低调的小酒吧，因着那沉稳及淡漠，未曾有人知道我尚年幼。小宝放心不下，拉着陈潮生一道陪我。与那酒吧的乐队及常客熟识以后开始听摇滚。那些朋克，英伦，歌特……我爱得至深，以至多年过去，辗转多处，那些CD仍不离身。
小宝在酒吧始终只喝果汁，我最初不胜酒力，而陈潮生因为家里的关系常置身饭局，酒量极佳，我执意与他对饮，拗不过只得陪我。这样我在那年渐渐练出了酒量。他们有节目的时候，我便独自坐在酒吧角落，抽着国际555喝啤酒。那酒吧的老板是二十八岁的西安男子，酒保是二十四岁的北京人，还有几支在酒吧演唱的乐队。周末与他们一起吃宵夜，喝酒，聊音乐。平时客人很少，剩得我与酒保，过了午夜就放影碟来看。我唤他做石，大学时候学哲学。他的英俊抵得过年轻纯粹的陈潮生，瘦削高大，言简意赅。这个神经质的男人喜欢沉默着与我对饮，手指终年冰凉，形容慵懒，眼神警觉。习惯与他看似可有可无的对话，短兵相接，棋逢对手。我喜欢他的低沉嗓音及北京话。老板曾与我说，石是留学生，前途一片大好，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蜗居在这么个小酒吧。我低低笑，轻说，忍把浮名，换了低斟浅笑。老板问，什么？我摇头，没什么。
有时候周末闲下来，一早给石打电话，不必拖沓多余的言语，到酒吧放上一张碟，便可相对一整天。冬天时候相拥取暖，暧昧如花绽放一室。我从来不去想和他是怎样的关系。他常常不发一言地站在吧台后面，看着我与那些陌生男子低语浅笑。我想他懂得我的需索。小宝常说，搞不懂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若即若离的。
14岁冬天，年三十。父亲依往常一样醉醺醺，早早睡下。小宝本打算与我庆祝，我将她打发给陈潮生，确定这样她会快乐。晚上9点独自坐在屋里，感觉寂寞如毒，一点点爬上我的皮肤，蚕食我的清醒。我将自己浸在浴缸里，放满温水。用锋利的薄刀片划过手腕。看着它皮肉翻开，血还来不及渗，白白的一道一道横在腕上。然后血液缓缓地溢出来，迅速地滴落在水中。我想起《the wall》，pink在泳池中痛苦用力，水被血染成通透的暗红色，也是如此。看那部摇滚电影的时候，石坐在我对面，看到我病态地泪如泉涌。我感觉自己逐渐清醒起来，便找一块手绢绑住手腕，穿上紧身低领毛衣和及膝的黑色外套，裹着瘦仔裤出了门。
那晚酒吧人很多，熙熙攘攘，让方丈之室暖和起来。人手一杯扎啤，围在一起看影碟、MTV。那象征性的春节晚会被毫无疑问地摒弃。石看着我的手腕良久，最终不发一言。老板开了两瓶伏特加，石与我两人将它倒入大杯的啤酒里，沉默碰杯，一饮而尽。有人看着惊讶，问老板，老板只是呵呵一笑说，小两口天天这么喝法，我也管不着。我兀自一笑，而石
只是挑挑眉。三扎混合酒下肚，胃里烧灼，仿佛是扼死了体内的毒。独自坐在角落时有高谈阔论的陌生男子坐在我对面。我只当作不知，看着自己冰凉蜷曲的手指。他举杯，我应付了事。弹烟灰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握住我的手。直视他问，你要如何。
他的丑恶嘴脸露出暧昧笑容，说了一句自以为高明的话。他说，看得出来，你很寂寞。我抽不出手来，想到他的手多么油腻、肮脏，无法忍受。用我剩余的耐性一字一顿地说，请你，放手。他松开手又说，今晚跟我回去吧。我笑，你有什么理由认为我会跟一个如此愚蠢的男人走？他拉下脸来，恶狠狠地说，小婊子一个，装什么清高。
再说一遍。
小婊子活该让万人践踏，别他妈觉得自己多有水平。
那是凌晨两点。天花板的灯光绚丽灼目，这样温热。我感觉浑身滚烫，知道自己的愤怒已经遏止不住。站起身抓起一个空酒瓶摔在桌上，脆响一声瞬间纷飞，溅起无数碎玻璃。那男人愣那里，许多人闻声转头来看。我抓着支离破碎的瓶口，抵住那男人的喉咙，清晰而缓慢地说，再说一遍。
那一刹是寂灭的，我听不见任何声响。血液抓狂，浑身颤抖。看见站在吧台后的石与老板低语，然后走过来。他冷冷地对那男人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他回过神来，对着石不依不饶，凭什么他妈的让我走，是那小婊子恐吓我。
石握紧拳头又说，不想走了？此时老板也走来，站在石身后。那男人有些紧张，终于骂骂咧咧地离开。老板转身对其他人说，大家继续，没事了。
石拉我去里间，将我握着瓶口的右手手指一根根掰开，我低头靠墙站着发颤，什么也不说。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嵌在我手心里的碎玻璃夹出来，一边说，疼就开口。
我微微摇头。恨，以至不能思考。我恨那粗俗男人的言语，他的轻视及恶言相向。这
在我看来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感觉到温热的血液缓缓地浸满我整个右手，伤口很深，但没有疼痛。我想我对疼痛已经失去判断能力，觉得自己始终在一个疼痛的状态里。一点点损耗着自己，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怎样沉沦不可救。
我阖上眼睛，感觉这样倦。石轻轻地解开绑在腕上的手绢，我猛地缩回手，但他已经看到那些层层交叠的疤。还有的伤口渗着新鲜的血液。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但他不问。他只是缓慢而坚定地抓过我的右手，包扎好，放在他没有温度的手心里，低头看我。
一点点温暖便能让我落下泪来，无论那温暖是真心，或假意。他看到我的泪大颗大颗掉下来，觉察出我的颤抖。他撩开我的头发，吻住我的唇，揽着我腰身，愈久愈用力。那是盛大的安全的包裹，刹那间繁花盛开。我渐渐平息，任由自己泪流满面，懒懒靠在他怀中，嗅到KENZO香水的淡香。过了一世那么长，他松开我，擦掉我的泪轻言，洗把脸，小心伤口。
我站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看到自己老得过于迅疾的脸。用左手盛住冰冰凉的水扑到脸上，试图冻结时间，留住韶华。却又知道，青春于我，毫无意义。留住又如何，不过延长等待。
-
请蒙上眼睛就此盲掉。
我们将被色彩遗忘。
走进一副狭窄曲折的黑白画卷里。
在命运的路上，睁眼的就灭亡。
S城埋葬了我的童年，青春，及贞洁。从父亲被带走的那一天开始，我变成了一个兀自沉默的清冷女子。
我是许奚禾，在S城呆了17年。那是一个繁华的北方城市。与易小宝认识的时候是四岁，在全托的幼儿园里。每天都吃茄子。我和小宝是仅有的敢把那种难以下咽的饭菜全部倒掉的孩子。她从小就喜欢唱歌，我们爬到大树上，她便开始唱，低吟浅唱，那般摄人心魂。我常常说，小宝，你是我生命里最后的歌声。
S城的冬天未曾使我发抖，即使那风无比凛冽干燥，刮过皮肤如同针扎，但每日都有艳阳。我们喜欢在冰天雪地里搓着手跺着脚取暖。满街都是枯萎树木，如同干柴一般的黑色枝桠上残存着皓白积雪。S城的冬天有着我以后的生活中再不曾见到的明媚。
小宝的父亲在她三岁时毫无预兆地消失。而我的母亲一直病卧床榻，在我四岁的某一天，病去。因着这种不正常的缺失，我们唯一的亲人变得敏感而乖戾，对我们失去所有耐性。我们是从小便习惯了感情稀薄的孩子。曾经尝试乖巧地讨我们的亲人欢心，在诸多努力无果以后我们选择叛离。
我们见证彼此的童年，她的疯狂与我同样，我们身体里流着同样平地起风的血液。我记得我们到小店铺里偷冰激凌，抓在手里五六个拼尽全力地逃跑，鞋子掉了也不敢回去捡。然后躲在无人的巷子里，大口地吞咽已经开始点滴融化的冰激凌。吃着吃着抬头互望，忍不住一阵疯笑，笑弯了腰，笑得肚子疼，然后将剩余的赃物扔到地上。抹抹嘴又开始寻找放松戒备的人们，偷些食物撒腿就跑。这是我们十岁时候的游戏。
小宝的母亲是漂亮女人，脾气甚差。细声细气地讲出些让人难以置信的尖酸刻薄的话。小宝的父亲是有能力的人，本来就不甘心被束缚，哪里肯由得她讽刺挖苦，时常争吵，永无宁日。也许是因为这样，终于不堪重负及失望，狠心离了年幼的小宝。除了一大笔钱，带走了所有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小宝的母亲初时不置信，以为他终会回来，像以往他每一次的逃避。等不来，终于落了泪。小宝听她自言自语过，我是爱你的……她灰了心，恨起他，便要找个优秀的男人替补他。可是，有些男人只是迷恋她的身体，有些男人本打算与她相守，却终于忍不了她变本加厉的坏脾气。更没有几人能承担起她一掷千金的挥霍。她本来是要用这些精致物质填补感情的空虚，却终于失去对生活的期待，愈发地像一个邋遢的市井女人，在菜市厂与小摊贩大声讲价。若无望，要怎么独自用力。她对小宝本来是好的，渐渐地失去耐性，也漠然起来。
我的母亲从我记忆最初就常年躺在床上，形同槁骨，苍白虚弱。父亲照顾她无微不至，轻言细语，但她终于还是抗不过那残酷的病痛，离他而去。父亲那晚似乎并不悲伤，我站在他房间门口，看见他对周围一切毫无感知的麻木神情。他看着我，又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曾经相爱至深，只是生活让他们失了望。父亲开始终日酗酒，欲望无处发泄，压抑成疾，常常暴怒，打我不知轻重。小宝轻唱着歌安慰我，替我往伤口上涂药的时候，我总是恨恨地说，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的。我记得，是从七岁开始，父亲与我便失去对话，拥抱。连同感情，也渐渐隐忍不见。
我因着这种强烈的叛离感，12岁开始抽烟，始终保持着优秀的成绩，并不能相信感情。而小宝，她清楚现实的残忍，却总是心怀美好愿望，骗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
小宝从初二开始恋爱。男生是我们班的班长，叫做陈潮生。他英俊寡言，学习极好，很有魄力。我与他起初一直是暗地里争着第一的，相互都有敌意。小宝日日下课来找我，轻唤我奚禾。他们二人不必言语，只用眼神便定下了这场持续了五年的纯美爱情。从此陈潮生爱屋及乌，待我也很好。我们都是只有面对小宝才能心怀柔情的人。他对小宝是有怜惜的，百般迁就，极尽宠爱之能事。陈潮生不止一次地提及第一次见到小宝的时候，小宝及腰的微曲黑发，纯粹凛冽，笑容美好。不像你，他转头说我，长发遮眼，充满敌意和挑衅，冷漠，旁若无人，野性得叫人害怕。我作势要打他，陈潮生笑着躲开，小宝则保持中立，看着她最爱的两个人和平相处。她在很多年以后，仍然记得他如何轻唤她的名字，如何在天寒地冻的冬天早晨等她上学，如何在她耍脾气绝食的时候哄着她求她吃东西……她曾经以为会和他结婚。可是这爱终于在我们高三那年失却所有依傍，仓促地离开S城以后，生生地断开，没有再续的机会。
我一直写着些晦涩的文字，画着鲜血淋漓的画。从小便用左手完成这些事情，包括吃饭做菜，切肤。我不知道我的敏感是否与此有关。人在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中，无法节制自己，生出了癫狂的果实。13岁开始去一个低调的小酒吧，因着那沉稳及淡漠，未曾有人知道我尚年幼。小宝放心不下，拉着陈潮生一道陪我。与那酒吧的乐队及常客熟识以后开始听摇滚。那些朋克，英伦，歌特……我爱得至深，以至多年过去，辗转多处，那些CD仍不离身。
小宝在酒吧始终只喝果汁，我最初不胜酒力，而陈潮生因为家里的关系常置身饭局，酒量极佳，我执意与他对饮，拗不过只得陪我。这样我在那年渐渐练出了酒量。他们有节目的时候，我便独自坐在酒吧角落，抽着国际555喝啤酒。那酒吧的老板是二十八岁的西安男子，酒保是二十四岁的北京人，还有几支在酒吧演唱的乐队。周末与他们一起吃宵夜，喝酒，聊音乐。平时客人很少，剩得我与酒保，过了午夜就放影碟来看。我唤他做石，大学时候学哲学。他的英俊抵得过年轻纯粹的陈潮生，瘦削高大，言简意赅。这个神经质的男人喜欢沉默着与我对饮，手指终年冰凉，形容慵懒，眼神警觉。习惯与他看似可有可无的对话，短兵相接，棋逢对手。我喜欢他的低沉嗓音及北京话。老板曾与我说，石是留学生，前途一片大好，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蜗居在这么个小酒吧。我低低笑，轻说，忍把浮名，换了低斟浅笑。老板问，什么？我摇头，没什么。
有时候周末闲下来，一早给石打电话，不必拖沓多余的言语，到酒吧放上一张碟，便可相对一整天。冬天时候相拥取暖，暧昧如花绽放一室。我从来不去想和他是怎样的关系。他常常不发一言地站在吧台后面，看着我与那些陌生男子低语浅笑。我想他懂得我的需索。小宝常说，搞不懂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若即若离的。
14岁冬天，年三十。父亲依往常一样醉醺醺，早早睡下。小宝本打算与我庆祝，我将她打发给陈潮生，确定这样她会快乐。晚上9点独自坐在屋里，感觉寂寞如毒，一点点爬上我的皮肤，蚕食我的清醒。我将自己浸在浴缸里，放满温水。用锋利的薄刀片划过手腕。看着它皮肉翻开，血还来不及渗，白白的一道一道横在腕上。然后血液缓缓地溢出来，迅速地滴落在水中。我想起《the wall》，pink在泳池中痛苦用力，水被血染成通透的暗红色，也是如此。看那部摇滚电影的时候，石坐在我对面，看到我病态地泪如泉涌。我感觉自己逐渐清醒起来，便找一块手绢绑住手腕，穿上紧身低领毛衣和及膝的黑色外套，裹着瘦仔裤出了门。
那晚酒吧人很多，熙熙攘攘，让方丈之室暖和起来。人手一杯扎啤，围在一起看影碟、MTV。那象征性的春节晚会被毫无疑问地摒弃。石看着我的手腕良久，最终不发一言。老板开了两瓶伏特加，石与我两人将它倒入大杯的啤酒里，沉默碰杯，一饮而尽。有人看着惊讶，问老板，老板只是呵呵一笑说，小两口天天这么喝法，我也管不着。我兀自一笑，而石
只是挑挑眉。三扎混合酒下肚，胃里烧灼，仿佛是扼死了体内的毒。独自坐在角落时有高谈阔论的陌生男子坐在我对面。我只当作不知，看着自己冰凉蜷曲的手指。他举杯，我应付了事。弹烟灰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握住我的手。直视他问，你要如何。
他的丑恶嘴脸露出暧昧笑容，说了一句自以为高明的话。他说，看得出来，你很寂寞。我抽不出手来，想到他的手多么油腻、肮脏，无法忍受。用我剩余的耐性一字一顿地说，请你，放手。他松开手又说，今晚跟我回去吧。我笑，你有什么理由认为我会跟一个如此愚蠢的男人走？他拉下脸来，恶狠狠地说，小婊子一个，装什么清高。
再说一遍。
小婊子活该让万人践踏，别他妈觉得自己多有水平。
那是凌晨两点。天花板的灯光绚丽灼目，这样温热。我感觉浑身滚烫，知道自己的愤怒已经遏止不住。站起身抓起一个空酒瓶摔在桌上，脆响一声瞬间纷飞，溅起无数碎玻璃。那男人愣那里，许多人闻声转头来看。我抓着支离破碎的瓶口，抵住那男人的喉咙，清晰而缓慢地说，再说一遍。
那一刹是寂灭的，我听不见任何声响。血液抓狂，浑身颤抖。看见站在吧台后的石与老板低语，然后走过来。他冷冷地对那男人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他回过神来，对着石不依不饶，凭什么他妈的让我走，是那小婊子恐吓我。
石握紧拳头又说，不想走了？此时老板也走来，站在石身后。那男人有些紧张，终于骂骂咧咧地离开。老板转身对其他人说，大家继续，没事了。
石拉我去里间，将我握着瓶口的右手手指一根根掰开，我低头靠墙站着发颤，什么也不说。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嵌在我手心里的碎玻璃夹出来，一边说，疼就开口。
我微微摇头。恨，以至不能思考。我恨那粗俗男人的言语，他的轻视及恶言相向。这
在我看来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感觉到温热的血液缓缓地浸满我整个右手，伤口很深，但没有疼痛。我想我对疼痛已经失去判断能力，觉得自己始终在一个疼痛的状态里。一点点损耗着自己，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怎样沉沦不可救。
我阖上眼睛，感觉这样倦。石轻轻地解开绑在腕上的手绢，我猛地缩回手，但他已经看到那些层层交叠的疤。还有的伤口渗着新鲜的血液。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但他不问。他只是缓慢而坚定地抓过我的右手，包扎好，放在他没有温度的手心里，低头看我。
一点点温暖便能让我落下泪来，无论那温暖是真心，或假意。他看到我的泪大颗大颗掉下来，觉察出我的颤抖。他撩开我的头发，吻住我的唇，揽着我腰身，愈久愈用力。那是盛大的安全的包裹，刹那间繁花盛开。我渐渐平息，任由自己泪流满面，懒懒靠在他怀中，嗅到KENZO香水的淡香。过了一世那么长，他松开我，擦掉我的泪轻言，洗把脸，小心伤口。
我站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看到自己老得过于迅疾的脸。用左手盛住冰冰凉的水扑到脸上，试图冻结时间，留住韶华。却又知道，青春于我，毫无意义。留住又如何，不过延长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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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蒙上眼睛就此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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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一副狭窄曲折的黑白画卷里。
在命运的路上，睁眼的就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