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
2004-08-17 23:40 | fantavision
我不认得他。
我走近，这个眉眼生硬的男子俯下身子在写字。左手拿笔，手背上有暗黑伤口。柔软败烂的样子。旁边匿着小颗的痣。
离开之前他把纸条放进留言箱里。
“我什么都忘了。我忘了什么。”
我喜欢他的黑色笔迹，横竖撇捺，锋芒毕露。
右下角有署名。泊辰于零四年零七一七。
他走出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他遗落嘴角的细小微笑，依然兀傲，高高在上。
我骄傲的泊辰，你真的忘了什么。
你怎么可以忘掉我。
罪该万死。
1。
十一年之前，在那个雨季泛滥的小城市里，我们坐在同一所小学同一间教室里。白墙蓝漆，窗外开着大簇大簇的白净花朵。
泊辰坐在我后面。短短头发，不苟言笑。
我们始终对彼此沉默。从一年级到二年级，从未说过一句话。
偶尔回头看黑板报的时候我会看见他趴在桌子上睡觉，白衬衣的领口他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泊辰。
我把手指轻轻放上去，墨色的头发短而硬，生生刺进我的掌心。
从很小时候起，我便对着黑板困倦。摊开课本便趴上去睡觉。
一直如此。
直到后来一次，泊辰一遍一遍的拉我的头发，我醒过来便回头看他，眼神凶狠。
他微微一笑，骄傲而凛冽的，把纸条塞进我的手心。然后暗示我传给第二组第五桌的女孩子。
那个女生常常回过头对泊辰微笑。绵软而甜美的笑容。头发很长。穿白色及膝裙子。
我转身把纸条扔进垃圾筐里。然后继续睡觉。
我听见泊辰在后面字字如刻的说，苁蓉，我会记住你的。我会记住。
我转身看他的样子，眉眼分明，咬牙切齿。而我没有说话，任何一个字都无。
并不喜欢自己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个老男人一般。
于是我笑起来，对着他轻轻微笑。
我是沉默的苁蓉。他是骄傲的泊辰。我们就这样彼此相对直到天色昏暗下来直到大风把木门吹的啪啪的响。
放学的时候他走在前面，我一个人缓缓跟在他后面。
天空流淌成鲜红血色。我仰起头孑然的笑。
然后泊辰背着书包跑起来，纵身奔跑。
非常好看的姿势，灼灼傲然，他的白衬衣犹如花瓣一样吹散在风里。黑色的风沿着他足下迅然猛烈的吹起来，笔直的一条线。
我一直喜欢看他跑步。渐渐褪色的身影。天突然黑下来，一眨眼就不见。
俯身眼泪就掉下来。滩成黑色的水迹。
我抚摩自己的腿，他们是我的隐疾，我的暗创，我的不可告人。
微微疾走就疼痛起来。如针刺一般。我听到骨头咯咯的发出明亮的焦躁声音。
我无法奔跑。
风怎样把我的头发我的裙子我的纯白鞋带吹成花朵盛开的模样。
怎样才可以。
我站在原地看纵身在尽头的那个孤独男子。
洁白眼泪大朵大朵的败落。
一瞬间明灭。
2。
离开暖日的时候我把留言条装进口袋里面。低下头抿嘴微笑。
原来不仅是我喜欢暖日。他同样。
从此我成为一个小小偷窥者。一日一日的偷窥我曾经的骄傲的泊辰。他的钱包放在右裤袋里，他用左手写字，他不抽烟只喝啤酒，回家的时候他坐13号公交车。
我不曾想过十一年之后我们会再相逢。
我从不曾想过这个暗沉在我心底烙印一般的男子，就这样突兀而精准的出现，分毫不差。
而他却忘记了我。
一切都不可预知。我知道。
中午打电话给草姹，想和她一起去买双帆布鞋子。她嘴里还咬着苹果，含糊不清的说好好好，什么都依你。
她说苁蓉，买完鞋以后一起去看魔戒三吧。好不好。
然后挂下电话。思念轻薄于唇齿之间。
我的草姹一直是这样温和善良的女子。我们言语不多彼此陪伴。走路的时候手指纠结，说话的时候眼神勾搭。
有你在，我便不怕。真的真的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在这里。
零四年的一二月份，草姹的父母结伴去意大利旅行。于是我搬了电脑去和草姹一起住了一个月。
那天下午她站着门口等我，走廊上斑驳的昏黄灯光沾染在她的脸颊和睫毛上。草姹穿着青草绿碎花睡裙和棉拖鞋，笑起来无邪如同孩子，一半明媚一半妖气。
她接过我的小包袱。然后嘘一口气。
苁蓉，我们要开始相依为命的日子了。她抿着嘴，一字一顿。我要好好好好的照顾你。
我捏住她的粉红手心，对着她明亮眼睛一再一再微笑。
只是笑。不说话。
我从来都不喜欢我的声音。
我住她父母那间房。异常宽敞。
有象牙色的木质吊灯和小小的阳台，黄昏时分我便和草姹站在阳台上面俯身观望。土灰色的街道，流水行云的车子，还有仓皇的一张又一张脸。
黄昏，大片大片流亡的云朵渲染成不可张望的妖娆红。看的我心神恍惚。
那些迷路的孩子，那些迷途的脚尖，要怎么不离不弃，惟有转身离去。
一瞬间我想起我的小小时候。那段青天白日花开朵朵的时光。那条无穷尽的直至苍空尽头的小路。
他一次一次一次的拽我的头发。手指紧握，然后用力拉扯。
我回头愤怒的看住他。我想象得到，我的眼神犹如匕首一般闪闪发光。
而泊辰微微仰起下巴，骄傲而凛冽的笑。如此如此的笑。
从不曾忘。忘也不掉。
我知道你知道。
3。
期末考，体育的项目是跑步。我低下头对老师说我不跑。老师耐心的蹲下身子说，没关系，只要你跑就可以及格。
我狠狠低头，咬住嘴唇暗涩说道，我不跑。我不跑。如何都不跑。
而他只是皱了皱眉，转身走开。
我坐在操场边的石阶上看班里的同学跑步。一个接一个。他们的脸如同翅膀猝然张开，然后飞翔。泫然刺目。
我把手指捏的生生作响。
泊辰最后一个跑，一如以往的迅速激烈。我看的欢喜起来，兀自微笑。那个时候我想起一个词，远走高飞。
后来我们并肩走回教室。日光灼灼逼人。我听得见泊辰大口大口的喘气，汗水滴答的落下来。然后他叫我苁蓉。
我转头看他，他突然停下来长久长久的凝视。目光锐利。
他什么都知道。
我的隐疾我的暗创，我不可告人的疼痛。所有都无处隐藏。
他什么都知道。我转身就逃。
而泊辰一下抓住我的手。如此小心翼翼的抓住。温暖而潮湿的手心贴着我手背上的皮肤。
不许哭。苁蓉。
他的声音暗沉下来，生硬的缓缓说道。我不许你哭。
我抬起头看他。他的深沉明亮不可洞穿的眼睛。我说你做梦，我根本就不会哭。
然后我甩开泊辰的手拼命拼命的大步走路。
我要离他越远越好。
直到我再看不到他骄傲的脸。
直到我再也不知道世界上是否有这样一个人。
已经临近假期，剩下的几天时间是讲评试卷。他看着苁蓉俯在桌子上的背影，心里便柔软的皱起来。他伸出手指触摸她的丝绸一般的头发。
这样的轻，他怕自己出手太重。突然之间他开始心疼这个倔强而瘦弱的女生。
如同喃喃自语一般，他说苁蓉，我会记住你的。我会记住。
醒来以后她看见泊辰靠着后门睡着了。白净的脸微微弥留着笑容。她在想他是否还在想第三组的那个女生。
而他的白衬衣就放在木桌上面。苁蓉突然扬起嘴角笑。她抓过他的衬衣扔到地上去踩，异常用力的一脚又一脚的踩下去。脚步凌乱。
于是上面开满了灰色的小鞋印，不断重叠一起。如同随手乱涂的画。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满脸泪水。她一边泄恨一边恶狠狠的说，你这个笨蛋，我才不会哭。根本不会。
我苁蓉从来都不哭。
然后眼泪就掉下来，无可抑制的盛大空前。她用手掩住脸，深深深的低下头，埋进自己瘦小突兀的胸口。
她不愿意任何人看到自己的伤口。
即使是她热爱的骄傲的泊辰。也不可以。
这是一种耻辱。不可原谅的耻辱。
4。
夜里不断起身去卫生间洗手。
十指缠绵着柠檬香味。水声哗哗，彻骨冰凉。
然后坐回电脑面前，开起音乐，指尖游走。我的文字犹如一颗一颗小小墨色花朵，病态的仰起脸，等待阳光弥漫。
BBS上面我叫绯尘。她是我笔下锦心绣口的花样女子。唇齿白净。神色不驯。
我是绯尘。我就是她。
我俯下身便可以如此清晰的看见她，她的深黑瞳孔妖娆嘴唇，她的桃红长发在夜晚凛凛闪烁。
某个雨声隆隆的阴霾下午，他们分开。绯尘转过身子看住我，她戴着明亮的银十字耳钉，眼神坚定，轻轻抱住我亲吻我的额头，苁蓉，我要去找他。也许会一去不回。
苁蓉。保重。
我微笑淡定的看着她走。我知道她是个如此偏执并一往无前的女子。她微微垂下脸亲吻我的额头，冰凉的荼靡的唇。
我说你要好好的，绯尘。我就在这里，看着你走。
绯尘。保重。
从此一别天涯。
在西四街我买了一条洁白小背心，左胸口有小朵开到烂漫的暗紫铃兰花。草姹为我挑了双蓝白条纹的帆布鞋子，她说苁蓉，我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暖日。
你坐在右边角落靠窗的地方，纯黑麻布吊带裙子，琐碎而沉重的银质耳环，白袜子，黑的帆布鞋。偏着头靠在墙上，神色仓皇流离。
我多么想抱住你从此不放。苁蓉。你看起来像个病了太久的孩子。
缺水，缺食物，缺一张可以安眠的床。还有一个胸怀干净的男人。
我撇起嘴笑，声音暗哑。草姹，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甚至拒绝说话。
我拒绝任何温暖目光温暖微笑。我抗拒每一只手指头。我讨厌每一张明媚的善良的脸。
可是有一个人他救了我。
青天白日，他的脸扑朔迷离，他狠狠抓住我的嚣张手指说，苁蓉，我不许你哭。
草姹一边比画一件卡通体恤一边咬唇微笑。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克住你。我亲爱的苁蓉。
要知道我是这样谢天谢地。尤其，这个男人。
相生相克，相克相生。你们一命克一命。
我们依旧去暖日吃饭看书，留言箱里并没有泊辰的留言。
那天我凭左手背上柔软败烂的伤口认出他。这个陌生男子，就是泊辰。
而他写下了一句话。
我什么都忘了。我忘了什么。
我骄傲的泊辰，你忘掉了我。
从此一别天涯。
5。
五年级的第二学期。我转去了别的学校，因为父母的工作的缘故。
离开的时候老师在办公室里和父母寒暄，我转身对泊辰说，我要走了。
他说好的苁蓉。好的。他微微抬着白净脸庞，额头皱起来，我把手伸过去触摸他的短短头发。
依然痛入心扉。
转身就逃。眼泪遑遑。
五月如同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黯然于心。仰望天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在风中绽放的洁白衬衣。
恍惚如同幻觉。
一刹那，天就黑掉。
我始终站在原地，看纵身在尽头的那个骄傲男子。回过头莞尔微笑，骄傲而凛冽的，如此微笑。
六年级很快就过去了。我一直俯下身子等待一个人轻轻拽起我的头发。然后把我叫醒。
新学校管的很松，老师常常叫我们自习。
窗子外面再没有细小洁白的大簇大簇花朵，一样的白墙蓝漆，青天白日。
我身后坐着一个圆脸的女生。她叫我蓉蓉。偶尔被老师提问到，她就在下面小声告诉我答案。
我回头再回头。愕然而止。
想起泊辰最初喜欢上的那个穿短裙的女子，长头发，大眼睛。她一再回头对泊辰微笑。那样的恬美微笑。
时光不再。
在黑色封皮的笔记本上写下一句话。
我忘了什么。
我什么都忘了。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回不了头。
我们一同上学放学。一同做作业一同在操场走路。她从来不问我，那些过往。
不过是路人。而这一刻彼此安慰。下一刻流离失所。
迁徙的鸟，落败的花，翻覆凌乱的手心手背。一切都是未知。你知道我知道。
某一天她终于说道，为什么你从不说话。
因为你不是泊辰。你不是我，骄傲的泊辰。
五月十五日。我清晰记住，那一天，我和泊辰告别。
我说我要走了。就现在。
他说好的苁蓉。好的。然后他依然微微咧开嘴角，一如以往的漠然微笑。
我突然抓住他的左手狠狠咬下去，我的笑如桃花，鲜血涌涌而出。沾染在我的苍白嘴唇之上。我从来就知道他用左手。
泊辰。我一字一顿一顿一字。我不会哭，泊辰。
我苁蓉从来就不哭。
我是沉默的苁蓉。他是骄傲的泊辰。我们就这样彼此相对直到天色昏暗下来直到大风把木门吹的啪啪的响。
十三岁那年考上了一座不错的初中。偌大干净的校园，路边长满了小小的茉莉花。香气妖娆。
他看到她孑然一身走进教室，瘦小的样子，头发漆黑的流淌下来。
依然坐在最后一桌，而她还是坐在自己前面，左前方。
那天他一直看着她趴在桌上睡觉。神色安然寂静。温暖人心。他不忍心把她叫醒，于是在她的体恤领口写下自己的名字：泊辰。
横竖撇捺，锋芒毕露。
写字的时候他的左手在微微颤抖。她留给他的糜烂伤口始终不愈。如此汹涌的疼痛。
6。
夜里我常常不眠不休的写字。音乐熟烂在空气里。草姹盘腿坐在地上看杂志，花溪女友COCO。一页一页翻过，纸张缠绵出清脆声响，哗啦啦，啦啦啦。
凌晨5点她走过来。把手遮住我的眼睛。绯尘，你要休息了。
已经持续十一个小时对着电脑。
我说过。我要好好好好的照顾你。
她的手如同翅膀一样柔软的拂过来。我缓缓合上眼，小声呢喃，草姹你不要走。我要你在这里。只要你在这里。
恍惚中看到她洁净如水的脸渐渐黯淡下去。终于隐入黑暗中无法触摸。
我慌乱的伸出手要抓住她，如此奋力的伸过去，却无能为力。
瞬间空白。
手心里，一无所有。
我的泊辰曾经捧起我的脸坚定不移的说。苁蓉，任谁也救不了你。
除了你。
只有你。
从此从此，不分昼夜的沉沦在他的干燥掌心。我想长成一颗坚硬的痣，我想开出一朵曼妙的花，我想深深深深潜进你的手心深处，那样不可测的温暖温度。
泊辰。我骄傲的泊辰。
我要和你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一点二十一分，我醒过来。窗子开着，大片的风一涌而入。
我听到草姹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由远及近。她叫着我的名字，绯尘，我下班回来就从暖里带了吃的给你。我闻到温甜的食物香气。才知道已经饿了许久。
我拉住草姹的手指跑下楼。饥不择食的大口咀嚼，异常狼狈的样子。
绯尘，今天在BBS上面看你的文字。黑底红字，细小的一行一行，绵久的等待，却不可救赎。草姹睁着明亮漆黑的眼，轻声的坚决的样子，绯尘，你一定要回来。
我和苁蓉都在等你。
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7。
已经是秋天，开始降温了。
苁蓉穿起长长的烟灰色薄毛衣，低下头看书。铃声一响便开始收拾书包。外面泛起绵绵水声，她侧过身子看，如此浩大声势，雨水瓢泼直下。
木桌上有一张白纸，泊辰的字。放学后我在门口等你。
她把它收起来。然后匆匆走到门口。
他没有打伞，笔直的站着，仰起头对她微笑。一如既往的骄傲笑容。
惹眼的红体恤贴在身上，裹住他纤瘦的身子。
苁蓉走过去把伞递给他，泊辰你跑吧，快一点回家。不要感冒了。
不。他说不。一口否定。
我要带你飞，仅此一次，远走高飞。
他蹲下来背起她，如此轻而易举的承受起她的单薄重量，然后，纵身奔跑。
她的脸一瞬间绽放开，像他曾经的模样，灼灼傲然。苁蓉大声笑起来，声音在风里渐渐吹散。雨声不绝。
泊辰转过头抿嘴微笑，他叫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他喜欢她这样无邪天真的笑颜。一尘不染干净剔透。
从一开始，他就爱上了她倔强模样。
他可以包容她所有的小小缺陷。连同她不可告人的伤口。他要带她走，不顾一切头也不回，直到苍空尽头。
她成了他的一道伤。不可治愈的伤。
初二之后，我们调开了位置。我发现泊辰开始忘记许多事情。
他忘了我的电话号码。
他忘了我从不看漫画。
他忘了我喜欢抚摩他的短短锐利的头发。
他忘了我不可以跑步。
那一天，他告诉我。他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这是一种健忘症。无论是他想要记住的还是不想要记住的，都会随着时光渐渐忘却掉。
他捏住我的手心怔怔的说，苁蓉，我可不可以不要忘了你。
于是我笑起来，微笑再微笑。只是笑，不说话。
毕业之后我把我的所有照片都贴在黑皮本子上。封皮有一行小字：我忘了什么，我什么都忘了。
然后我把他送给泊辰。
我不知道时光如此汹涌如此漫长，它真的可以丝毫不差的磨灭掉我所有痕迹。
我的骄傲的泊辰，你终于还是，把我忘了。
8。
周末和草姹去暖日吃饭。我看到留言箱里有我的留言。
“我在每一间餐馆留言。写下你曾经写给我的句子。
苁蓉。我一直不舍得忘记你。
而你是否还记得我。
说过要带你飞，仅此一次，远走高飞。
我想要找到你。苁蓉。”
眼泪突然惶惶流落，我把脸埋进手心，如此痛彻心扉的想念我骄傲的泊辰。而我始终站在原地，看纵身在尽头的那个骄傲男子。回过头莞尔微笑，骄傲而凛冽的，如此微笑。
我抓起草姹就跑，我快要没有时间了。我再也再也不可以弄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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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近，这个眉眼生硬的男子俯下身子在写字。左手拿笔，手背上有暗黑伤口。柔软败烂的样子。旁边匿着小颗的痣。
离开之前他把纸条放进留言箱里。
“我什么都忘了。我忘了什么。”
我喜欢他的黑色笔迹，横竖撇捺，锋芒毕露。
右下角有署名。泊辰于零四年零七一七。
他走出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他遗落嘴角的细小微笑，依然兀傲，高高在上。
我骄傲的泊辰，你真的忘了什么。
你怎么可以忘掉我。
罪该万死。
1。
十一年之前，在那个雨季泛滥的小城市里，我们坐在同一所小学同一间教室里。白墙蓝漆，窗外开着大簇大簇的白净花朵。
泊辰坐在我后面。短短头发，不苟言笑。
我们始终对彼此沉默。从一年级到二年级，从未说过一句话。
偶尔回头看黑板报的时候我会看见他趴在桌子上睡觉，白衬衣的领口他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泊辰。
我把手指轻轻放上去，墨色的头发短而硬，生生刺进我的掌心。
从很小时候起，我便对着黑板困倦。摊开课本便趴上去睡觉。
一直如此。
直到后来一次，泊辰一遍一遍的拉我的头发，我醒过来便回头看他，眼神凶狠。
他微微一笑，骄傲而凛冽的，把纸条塞进我的手心。然后暗示我传给第二组第五桌的女孩子。
那个女生常常回过头对泊辰微笑。绵软而甜美的笑容。头发很长。穿白色及膝裙子。
我转身把纸条扔进垃圾筐里。然后继续睡觉。
我听见泊辰在后面字字如刻的说，苁蓉，我会记住你的。我会记住。
我转身看他的样子，眉眼分明，咬牙切齿。而我没有说话，任何一个字都无。
并不喜欢自己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个老男人一般。
于是我笑起来，对着他轻轻微笑。
我是沉默的苁蓉。他是骄傲的泊辰。我们就这样彼此相对直到天色昏暗下来直到大风把木门吹的啪啪的响。
放学的时候他走在前面，我一个人缓缓跟在他后面。
天空流淌成鲜红血色。我仰起头孑然的笑。
然后泊辰背着书包跑起来，纵身奔跑。
非常好看的姿势，灼灼傲然，他的白衬衣犹如花瓣一样吹散在风里。黑色的风沿着他足下迅然猛烈的吹起来，笔直的一条线。
我一直喜欢看他跑步。渐渐褪色的身影。天突然黑下来，一眨眼就不见。
俯身眼泪就掉下来。滩成黑色的水迹。
我抚摩自己的腿，他们是我的隐疾，我的暗创，我的不可告人。
微微疾走就疼痛起来。如针刺一般。我听到骨头咯咯的发出明亮的焦躁声音。
我无法奔跑。
风怎样把我的头发我的裙子我的纯白鞋带吹成花朵盛开的模样。
怎样才可以。
我站在原地看纵身在尽头的那个孤独男子。
洁白眼泪大朵大朵的败落。
一瞬间明灭。
2。
离开暖日的时候我把留言条装进口袋里面。低下头抿嘴微笑。
原来不仅是我喜欢暖日。他同样。
从此我成为一个小小偷窥者。一日一日的偷窥我曾经的骄傲的泊辰。他的钱包放在右裤袋里，他用左手写字，他不抽烟只喝啤酒，回家的时候他坐13号公交车。
我不曾想过十一年之后我们会再相逢。
我从不曾想过这个暗沉在我心底烙印一般的男子，就这样突兀而精准的出现，分毫不差。
而他却忘记了我。
一切都不可预知。我知道。
中午打电话给草姹，想和她一起去买双帆布鞋子。她嘴里还咬着苹果，含糊不清的说好好好，什么都依你。
她说苁蓉，买完鞋以后一起去看魔戒三吧。好不好。
然后挂下电话。思念轻薄于唇齿之间。
我的草姹一直是这样温和善良的女子。我们言语不多彼此陪伴。走路的时候手指纠结，说话的时候眼神勾搭。
有你在，我便不怕。真的真的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在这里。
零四年的一二月份，草姹的父母结伴去意大利旅行。于是我搬了电脑去和草姹一起住了一个月。
那天下午她站着门口等我，走廊上斑驳的昏黄灯光沾染在她的脸颊和睫毛上。草姹穿着青草绿碎花睡裙和棉拖鞋，笑起来无邪如同孩子，一半明媚一半妖气。
她接过我的小包袱。然后嘘一口气。
苁蓉，我们要开始相依为命的日子了。她抿着嘴，一字一顿。我要好好好好的照顾你。
我捏住她的粉红手心，对着她明亮眼睛一再一再微笑。
只是笑。不说话。
我从来都不喜欢我的声音。
我住她父母那间房。异常宽敞。
有象牙色的木质吊灯和小小的阳台，黄昏时分我便和草姹站在阳台上面俯身观望。土灰色的街道，流水行云的车子，还有仓皇的一张又一张脸。
黄昏，大片大片流亡的云朵渲染成不可张望的妖娆红。看的我心神恍惚。
那些迷路的孩子，那些迷途的脚尖，要怎么不离不弃，惟有转身离去。
一瞬间我想起我的小小时候。那段青天白日花开朵朵的时光。那条无穷尽的直至苍空尽头的小路。
他一次一次一次的拽我的头发。手指紧握，然后用力拉扯。
我回头愤怒的看住他。我想象得到，我的眼神犹如匕首一般闪闪发光。
而泊辰微微仰起下巴，骄傲而凛冽的笑。如此如此的笑。
从不曾忘。忘也不掉。
我知道你知道。
3。
期末考，体育的项目是跑步。我低下头对老师说我不跑。老师耐心的蹲下身子说，没关系，只要你跑就可以及格。
我狠狠低头，咬住嘴唇暗涩说道，我不跑。我不跑。如何都不跑。
而他只是皱了皱眉，转身走开。
我坐在操场边的石阶上看班里的同学跑步。一个接一个。他们的脸如同翅膀猝然张开，然后飞翔。泫然刺目。
我把手指捏的生生作响。
泊辰最后一个跑，一如以往的迅速激烈。我看的欢喜起来，兀自微笑。那个时候我想起一个词，远走高飞。
后来我们并肩走回教室。日光灼灼逼人。我听得见泊辰大口大口的喘气，汗水滴答的落下来。然后他叫我苁蓉。
我转头看他，他突然停下来长久长久的凝视。目光锐利。
他什么都知道。
我的隐疾我的暗创，我不可告人的疼痛。所有都无处隐藏。
他什么都知道。我转身就逃。
而泊辰一下抓住我的手。如此小心翼翼的抓住。温暖而潮湿的手心贴着我手背上的皮肤。
不许哭。苁蓉。
他的声音暗沉下来，生硬的缓缓说道。我不许你哭。
我抬起头看他。他的深沉明亮不可洞穿的眼睛。我说你做梦，我根本就不会哭。
然后我甩开泊辰的手拼命拼命的大步走路。
我要离他越远越好。
直到我再看不到他骄傲的脸。
直到我再也不知道世界上是否有这样一个人。
已经临近假期，剩下的几天时间是讲评试卷。他看着苁蓉俯在桌子上的背影，心里便柔软的皱起来。他伸出手指触摸她的丝绸一般的头发。
这样的轻，他怕自己出手太重。突然之间他开始心疼这个倔强而瘦弱的女生。
如同喃喃自语一般，他说苁蓉，我会记住你的。我会记住。
醒来以后她看见泊辰靠着后门睡着了。白净的脸微微弥留着笑容。她在想他是否还在想第三组的那个女生。
而他的白衬衣就放在木桌上面。苁蓉突然扬起嘴角笑。她抓过他的衬衣扔到地上去踩，异常用力的一脚又一脚的踩下去。脚步凌乱。
于是上面开满了灰色的小鞋印，不断重叠一起。如同随手乱涂的画。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满脸泪水。她一边泄恨一边恶狠狠的说，你这个笨蛋，我才不会哭。根本不会。
我苁蓉从来都不哭。
然后眼泪就掉下来，无可抑制的盛大空前。她用手掩住脸，深深深的低下头，埋进自己瘦小突兀的胸口。
她不愿意任何人看到自己的伤口。
即使是她热爱的骄傲的泊辰。也不可以。
这是一种耻辱。不可原谅的耻辱。
4。
夜里不断起身去卫生间洗手。
十指缠绵着柠檬香味。水声哗哗，彻骨冰凉。
然后坐回电脑面前，开起音乐，指尖游走。我的文字犹如一颗一颗小小墨色花朵，病态的仰起脸，等待阳光弥漫。
BBS上面我叫绯尘。她是我笔下锦心绣口的花样女子。唇齿白净。神色不驯。
我是绯尘。我就是她。
我俯下身便可以如此清晰的看见她，她的深黑瞳孔妖娆嘴唇，她的桃红长发在夜晚凛凛闪烁。
某个雨声隆隆的阴霾下午，他们分开。绯尘转过身子看住我，她戴着明亮的银十字耳钉，眼神坚定，轻轻抱住我亲吻我的额头，苁蓉，我要去找他。也许会一去不回。
苁蓉。保重。
我微笑淡定的看着她走。我知道她是个如此偏执并一往无前的女子。她微微垂下脸亲吻我的额头，冰凉的荼靡的唇。
我说你要好好的，绯尘。我就在这里，看着你走。
绯尘。保重。
从此一别天涯。
在西四街我买了一条洁白小背心，左胸口有小朵开到烂漫的暗紫铃兰花。草姹为我挑了双蓝白条纹的帆布鞋子，她说苁蓉，我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暖日。
你坐在右边角落靠窗的地方，纯黑麻布吊带裙子，琐碎而沉重的银质耳环，白袜子，黑的帆布鞋。偏着头靠在墙上，神色仓皇流离。
我多么想抱住你从此不放。苁蓉。你看起来像个病了太久的孩子。
缺水，缺食物，缺一张可以安眠的床。还有一个胸怀干净的男人。
我撇起嘴笑，声音暗哑。草姹，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甚至拒绝说话。
我拒绝任何温暖目光温暖微笑。我抗拒每一只手指头。我讨厌每一张明媚的善良的脸。
可是有一个人他救了我。
青天白日，他的脸扑朔迷离，他狠狠抓住我的嚣张手指说，苁蓉，我不许你哭。
草姹一边比画一件卡通体恤一边咬唇微笑。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克住你。我亲爱的苁蓉。
要知道我是这样谢天谢地。尤其，这个男人。
相生相克，相克相生。你们一命克一命。
我们依旧去暖日吃饭看书，留言箱里并没有泊辰的留言。
那天我凭左手背上柔软败烂的伤口认出他。这个陌生男子，就是泊辰。
而他写下了一句话。
我什么都忘了。我忘了什么。
我骄傲的泊辰，你忘掉了我。
从此一别天涯。
5。
五年级的第二学期。我转去了别的学校，因为父母的工作的缘故。
离开的时候老师在办公室里和父母寒暄，我转身对泊辰说，我要走了。
他说好的苁蓉。好的。他微微抬着白净脸庞，额头皱起来，我把手伸过去触摸他的短短头发。
依然痛入心扉。
转身就逃。眼泪遑遑。
五月如同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黯然于心。仰望天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在风中绽放的洁白衬衣。
恍惚如同幻觉。
一刹那，天就黑掉。
我始终站在原地，看纵身在尽头的那个骄傲男子。回过头莞尔微笑，骄傲而凛冽的，如此微笑。
六年级很快就过去了。我一直俯下身子等待一个人轻轻拽起我的头发。然后把我叫醒。
新学校管的很松，老师常常叫我们自习。
窗子外面再没有细小洁白的大簇大簇花朵，一样的白墙蓝漆，青天白日。
我身后坐着一个圆脸的女生。她叫我蓉蓉。偶尔被老师提问到，她就在下面小声告诉我答案。
我回头再回头。愕然而止。
想起泊辰最初喜欢上的那个穿短裙的女子，长头发，大眼睛。她一再回头对泊辰微笑。那样的恬美微笑。
时光不再。
在黑色封皮的笔记本上写下一句话。
我忘了什么。
我什么都忘了。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回不了头。
我们一同上学放学。一同做作业一同在操场走路。她从来不问我，那些过往。
不过是路人。而这一刻彼此安慰。下一刻流离失所。
迁徙的鸟，落败的花，翻覆凌乱的手心手背。一切都是未知。你知道我知道。
某一天她终于说道，为什么你从不说话。
因为你不是泊辰。你不是我，骄傲的泊辰。
五月十五日。我清晰记住，那一天，我和泊辰告别。
我说我要走了。就现在。
他说好的苁蓉。好的。然后他依然微微咧开嘴角，一如以往的漠然微笑。
我突然抓住他的左手狠狠咬下去，我的笑如桃花，鲜血涌涌而出。沾染在我的苍白嘴唇之上。我从来就知道他用左手。
泊辰。我一字一顿一顿一字。我不会哭，泊辰。
我苁蓉从来就不哭。
我是沉默的苁蓉。他是骄傲的泊辰。我们就这样彼此相对直到天色昏暗下来直到大风把木门吹的啪啪的响。
十三岁那年考上了一座不错的初中。偌大干净的校园，路边长满了小小的茉莉花。香气妖娆。
他看到她孑然一身走进教室，瘦小的样子，头发漆黑的流淌下来。
依然坐在最后一桌，而她还是坐在自己前面，左前方。
那天他一直看着她趴在桌上睡觉。神色安然寂静。温暖人心。他不忍心把她叫醒，于是在她的体恤领口写下自己的名字：泊辰。
横竖撇捺，锋芒毕露。
写字的时候他的左手在微微颤抖。她留给他的糜烂伤口始终不愈。如此汹涌的疼痛。
6。
夜里我常常不眠不休的写字。音乐熟烂在空气里。草姹盘腿坐在地上看杂志，花溪女友COCO。一页一页翻过，纸张缠绵出清脆声响，哗啦啦，啦啦啦。
凌晨5点她走过来。把手遮住我的眼睛。绯尘，你要休息了。
已经持续十一个小时对着电脑。
我说过。我要好好好好的照顾你。
她的手如同翅膀一样柔软的拂过来。我缓缓合上眼，小声呢喃，草姹你不要走。我要你在这里。只要你在这里。
恍惚中看到她洁净如水的脸渐渐黯淡下去。终于隐入黑暗中无法触摸。
我慌乱的伸出手要抓住她，如此奋力的伸过去，却无能为力。
瞬间空白。
手心里，一无所有。
我的泊辰曾经捧起我的脸坚定不移的说。苁蓉，任谁也救不了你。
除了你。
只有你。
从此从此，不分昼夜的沉沦在他的干燥掌心。我想长成一颗坚硬的痣，我想开出一朵曼妙的花，我想深深深深潜进你的手心深处，那样不可测的温暖温度。
泊辰。我骄傲的泊辰。
我要和你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一点二十一分，我醒过来。窗子开着，大片的风一涌而入。
我听到草姹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由远及近。她叫着我的名字，绯尘，我下班回来就从暖里带了吃的给你。我闻到温甜的食物香气。才知道已经饿了许久。
我拉住草姹的手指跑下楼。饥不择食的大口咀嚼，异常狼狈的样子。
绯尘，今天在BBS上面看你的文字。黑底红字，细小的一行一行，绵久的等待，却不可救赎。草姹睁着明亮漆黑的眼，轻声的坚决的样子，绯尘，你一定要回来。
我和苁蓉都在等你。
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7。
已经是秋天，开始降温了。
苁蓉穿起长长的烟灰色薄毛衣，低下头看书。铃声一响便开始收拾书包。外面泛起绵绵水声，她侧过身子看，如此浩大声势，雨水瓢泼直下。
木桌上有一张白纸，泊辰的字。放学后我在门口等你。
她把它收起来。然后匆匆走到门口。
他没有打伞，笔直的站着，仰起头对她微笑。一如既往的骄傲笑容。
惹眼的红体恤贴在身上，裹住他纤瘦的身子。
苁蓉走过去把伞递给他，泊辰你跑吧，快一点回家。不要感冒了。
不。他说不。一口否定。
我要带你飞，仅此一次，远走高飞。
他蹲下来背起她，如此轻而易举的承受起她的单薄重量，然后，纵身奔跑。
她的脸一瞬间绽放开，像他曾经的模样，灼灼傲然。苁蓉大声笑起来，声音在风里渐渐吹散。雨声不绝。
泊辰转过头抿嘴微笑，他叫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他喜欢她这样无邪天真的笑颜。一尘不染干净剔透。
从一开始，他就爱上了她倔强模样。
他可以包容她所有的小小缺陷。连同她不可告人的伤口。他要带她走，不顾一切头也不回，直到苍空尽头。
她成了他的一道伤。不可治愈的伤。
初二之后，我们调开了位置。我发现泊辰开始忘记许多事情。
他忘了我的电话号码。
他忘了我从不看漫画。
他忘了我喜欢抚摩他的短短锐利的头发。
他忘了我不可以跑步。
那一天，他告诉我。他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这是一种健忘症。无论是他想要记住的还是不想要记住的，都会随着时光渐渐忘却掉。
他捏住我的手心怔怔的说，苁蓉，我可不可以不要忘了你。
于是我笑起来，微笑再微笑。只是笑，不说话。
毕业之后我把我的所有照片都贴在黑皮本子上。封皮有一行小字：我忘了什么，我什么都忘了。
然后我把他送给泊辰。
我不知道时光如此汹涌如此漫长，它真的可以丝毫不差的磨灭掉我所有痕迹。
我的骄傲的泊辰，你终于还是，把我忘了。
8。
周末和草姹去暖日吃饭。我看到留言箱里有我的留言。
“我在每一间餐馆留言。写下你曾经写给我的句子。
苁蓉。我一直不舍得忘记你。
而你是否还记得我。
说过要带你飞，仅此一次，远走高飞。
我想要找到你。苁蓉。”
眼泪突然惶惶流落，我把脸埋进手心，如此痛彻心扉的想念我骄傲的泊辰。而我始终站在原地，看纵身在尽头的那个骄傲男子。回过头莞尔微笑，骄傲而凛冽的，如此微笑。
我抓起草姹就跑，我快要没有时间了。我再也再也不可以弄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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