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人在相同的城市里面流动,相同的人在不同的城市之间流动。
14。。。
机场一如既往的热闹。不能说别人的热闹是一种反衬,这世界上的悲伤或者快乐本来也不需要烘托。
韩彻从攸的父亲手里接过装骨灰的小箱子。黑色的箱子,方方正正。
攸在这里。韩彻紧紧抱住箱子。
车一路开往公墓,韩彻在那里预定了一个琉璃的骨灰盒和一个墓穴。
这是一个坐落在山脚的比较新的公墓,埋葬在这里的人还不多。攸的墓穴是第十七排六号,左右都没有墓碑,三个崭新水泥坑。因为从机场直接到墓地来,所以攸没有葬礼,简单的安葬仪式,只有攸的父母,韩彻和他妈妈,以及两个负责盖墓立碑的工人。
攸的妈妈靠在丈夫怀里哭泣着。韩彻什么都没用说,坐在墓穴边沿,把攸的骨灰从黑色箱子里面捧出来,装进红色的布包,再纳入琉璃骨灰盒。他动作很慢,很仔细,两个工人并没有因此露出烦躁神情,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上演一幕幕死别。
琉璃盒子在阳光下折射着透彻晶莹的光芒。
如同陈海所想,韩彻没有哭。他默默的处理好一切,静静的抱着骨灰盒。
攸,你终于回来了,这次,你再也不会离开。——韩彻在心里默默说着,默默笑着——不再离开,我们就幸福了。
韩彻把骨灰盒放进墓穴,跟工人一起盖上墓穴的盖子,站在一边看工人竖起墓碑。
墓碑左下角刻着一行字。立碑人:父,母,楚朝阳。
夏天的太阳本该曝晒,但是在冰城,也不过是比平时稍微热一点而已,阳光下,墓碑显得孤单而突兀,两边空空的水泥墓穴和攸的新墓一样惨白生硬,让韩彻不忍心把攸一个人扔在这里。希望攸只是跟大家开玩笑,或许她不久就像平常一样顽皮的睁开眼睛?不是那样,面对这墓碑,除了真实什么都没有。墓穴终究是盖上了,墓碑屹立,不给任何人任何幻想。
墓地种的那些松树和杨树,在夏日的微风里沙沙作响,听起来有点像雨声。就像每个夏日,同学们坐在教室里上课,外面操场上的沙沙声。现在呢?一切都过去了,无论是那些一起上课胡闹的日子,那些一起走在街上嬉戏的日子,那些彻夜不眠谈天说地的日子……
——“结婚以后呢?”
——“结婚以后啊……我要把你锁在家里,不许工作,不许念书,安安心心在家给我做小女人。”
——“那哪儿是小女人,是黄脸婆吧。”
——“是黄脸老婆,等到儿子结婚了,就是黄脸婆婆。”
——……
韩彻抚摸着水泥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面攸很开心却没有大笑的表情。本来,人们在墓碑上镶嵌的遗像都是比较严肃,如同身份证上的免冠照片,但是韩彻特地挑了这样一张,好像很随意,只是从一本影集里挑出一张照片,换到另外一个地方保存。
两个工人结束工作之后就走了,韩彻到管理处办手续交费。
攸的妈妈在墓穴盖上之后开始大哭。一个为工作辛苦大半辈子的女人,用全部心血浇灌出一个出色女儿,转眼,已经深埋在地下,再也不能相见。
韩彻走到攸的妈妈面前,搀扶着,轻轻的说:“妈妈,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十年生死两茫茫,是说我们经历十年的时光之后,就一定已经生死两隔么?
韩彻和妈妈在攸家里住了两天,算是安慰攸的父母,也算是安慰自己。
然后,他踏上火车,到远方长长的旅行。
第一站,沙城。
这个地方已经来了很多次了,韩彻早已经没了第一次到这里时崇敬的心情,只是每每心里有东西无法释怀的时候,他就会到沙城,安静的坐在沙地上,听风声,看沙尘飞扬,直到心情也跟沙漠一样平静下来,心情就像那些沙堆,在大风呼号之后,被移动,被填平。
这一次,他没有联系在这里的朋友,自己找间旅馆住下,体会一个人的旅程,也放松沉重的心情,他不想听朋友的安慰,不想跟人勉强的笑,所以选择悄悄的来悄悄的走。
他坐在最高的沙堆的最顶端,抓起沙,看它们从指缝泄漏,回到沙堆,仍然是无数沙中无法找寻的一颗。人也是这样吧,抓在手里的时候是那么特殊的一个,分开之后就再也无法找回。
也许。韩彻想着,也许,自己还是太幼稚了,以为跟攸在一起就是一辈子,其实只是人生路上抓起的那一把沙,流逝着美丽,到最后什么都不曾剩下。
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撕吼。确实,在人迹稀少的沙漠里大吼几声,适合此时的韩彻,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习惯了自我愈合伤口,不发泄给任何人,也不发泄给大自然。他就那么安静的坐着,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安静,看着远方想着心事。
——“下次我们也来玩穿越沙漠好不好?”攸看着渐渐远去的“沙漠征服队”兴奋的笑着。
——“好啊,路上要是没东西吃了,就把你晒了当干粮。”
——“喂……没有我你能找到出来的路么?路痴同学?”
——“呃……看来只好我做干粮了……”
——“我吃你这种人一定闹肚子的。”
——“我没这么惨吧,你看,还没过保质期呢……”
韩彻摇着头笑起来,那些话好像刚刚说过一样。他躺下,看并不蓝的蓝天,没有云,刺眼的灰白竟然让韩彻联想起墓碑。他闭上眼睛,只听着风声,听着远处的人说他听不清楚的话,慢慢睡去。
两天之后,韩彻离开沙城到南方的热带雨林,再沿着海一路回到北方。本来计划去高原的,但是他怕自己去那么神圣的地方找不到自己的灵魂,放弃了。他打电话给妈妈,说自己准备直接回京城,不回冰城了。妈妈在电话那边没叮嘱什么,只是告诉他注意身体,他答应一声挂了电话。
回京城吧,那里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这生活,毕竟还在延续。
陈海在火车站接到韩彻,直接带韩彻去饭店,用手机把路远叫出来。路远很快就来了,又是没带着女朋友,一是怕韩彻触景生情,另外就是觉得自己的女朋友现在还不是属于他们这个群体的。
三个人默默喝酒吃菜,说话挺多,也都是安静的说,没有一点兴致。
差不多吃完了,路远说:“阳阳,我去你那里住几天。”
韩彻看看他:“只是为了陪我的话就不用了。”
“怎么会!咱俩多长时间没见了,我得跟你聊聊。”路远向来是直来直去的性格,想掩饰陪韩彻的目地,却一脸完全不同的神色。
“好吧。”韩彻想想,虽然知道路远仅仅是为了陪他,还是答应了。
“正好我这几天没事,白天就过去找你们玩。”陈海微笑着说。
“我又不会自杀什么的,你们至于这样么。”韩彻举杯。
“我们是怕你杀人,不是怕你自杀。”路远跟着举起杯子。
干杯,然后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吃早饭啦。”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陈海来到韩彻家大声叫着。
路远看着陈海手里的“早饭”颓然:“老大,已经快中午了。您老人家吃早点啊?”
“反正都是刚起床嘛。”陈海笑嘻嘻的把买的点心牛奶之类扔到桌子上,再到电视机前拎起正在打游戏的韩彻:“去去去,我玩会儿,你吃东西去。”
韩彻把手柄递给陈海离开,又被陈海拽住:“这什么游戏?怎么打?”
“没的打,这段对话完了是主题歌,你帮我按过去刚好……我看对话看的烦呢。”韩彻一脸狡猾。
“你小子。”陈海无奈。
路远和韩彻在一边吃东西,一两分钟后,游戏主题歌的旋律响起——
“Whenever sang my songs
On the stage, on my own
Whenever said my words
Wishing they would be heard
I saw you smiling at me
Was it real or just my fantasy?
You'd always be there in the corner
……”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路远和陈海平时是不玩游戏的,没想到攸经常挂在嘴边的歌会出现在这里,而韩彻,故意打这一段游戏,听这首歌曲,自然是因为攸。
“……You will know that you are no dreamer……”
歌声在悠扬的音乐里结束,留下满屋寂静。
“阳阳……”
“这包子不错……”韩彻拿起一个包子狠狠啃下去。
刚刚好一点的气氛忽然又冷清起来。三个人都不再说什么,倒在沙发上抽烟。
“你对将来是怎么想的。”陈海看着韩彻:“我本来不想问这个问题,但是,我不放心。”
“能怎么想,日子还不是一样过么。”韩彻一脸无所谓:“念书,将来工作……”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我还能怎样……你又能怎样……”
陈海不再说什么,掐掉手里的烟,走到电视前面,从游戏机里拿出刚才放过主题歌的光盘,啪的掰成两半。
“那是盗版盘,三块五一张。”韩彻冷冷的看着陈海。
“还能玩么?”陈海指着手里的两片碎光盘问。
“不能。”
“你没法把坏掉的光盘粘起来继续玩,断了,想玩只能换张盘。其它的事情也一样。”陈海把手里的光盘丢进垃圾桶,走会沙发坐下,点烟。
沉默半天之后,韩彻忽然问:“海哥,你对未来怎么打算的?”
“嗯?”陈海一愣:“打算……么……”
“你总不能一直在咱们这一片带着兄弟过现在的日子。”韩彻抬起头看着陈海。
“我……能怎么样。”陈海语塞。
“要不跟你老爸做生意去吧。”路远想到一个主意。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韩彻跟着说。
“他?”陈海摇摇头:“他早已经不认为我可以做正经事情了。”
“游戏可以买盘重新玩。只要你愿意。”韩彻躺进沙发闭上眼睛。
陈海笑起来:“好小子,反而转过来说我了。”
“你忘了他最会跟人绕圈圈了?”路远无奈的笑着摇头。
韩彻忽然睁开眼睛:“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我想,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尽快调整过来的。”他换个姿势:“只是我同时想到,我们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往往是我们想后悔的时候,别说机会,连人都已经不在了。都要抓紧时间吧,不然可能十年时间很快过去,又发现我们什么都抓不到。”
陈海和路远默然,韩彻继续说:“就像攸,这么多年,等她不在了,忽然发现,原来我们除了积累了很多记忆,留下很多快乐,什么都不再拥有。”
路远挪到韩彻身边,用胳膊勾着韩彻的脖子:“是啊,现在不努力的话,再过十年,不知道又会怎样回忆十年间的一切。”
“好。”陈海也凑过来,从另一个方向用胳膊勾着韩彻的脖子:“晚上我就回家跟老爸商量一下,然后告诉你们结果。我去跟他跑跑。”
三个人互相看看,再次笑起来。
晚上,是三个人一起去了陈海的家。毕竟陈海自己混了几年,跟家里关系也不太好,爷俩又都是火爆脾气,韩彻和路远怕陈海又几句说不合把这机会砸了。
谈话中,陈海的老爸说了几句难听话,陈海也都忍了。这不是他的作风,如果是以前,他大概早就摔门而去了。可见他的诚意。
大概是父亲对儿子毕竟有期待,或者也看到了儿子实实在在的诚意,很快,陈海的父亲就放下架子,跟陈海讨论起以后的经营。陈海家的公司很大,但是他父亲说让他先跟业务员一起跑跑,练练,陈海满口答应下来,父子间的关系变的忽然很融洽。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特别在父子之间,几句话就海阔天空了。
陈海跟父亲要了一周时间,处理自己现在那摊子事情,然后到父亲的公司好好做事。韩彻和路远非常满意这个结果,非要陈海请客庆祝,跟陈海的父母一起共进晚餐。
结果是陈海的父亲在京城有名的饭店订下一个包间,韩彻和路远蹭到了一顿豪华的晚餐。席间陈海的父亲不断说着感谢韩彻和路远的话,感谢他们是自己儿子的好朋友,让儿子真正的回到自己身边。韩彻和路远红着脸,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
“你们都是年轻人,以后能施展的地方多着呢,别太在意得失,人这一辈子,能抓住的东西太少,经历一些事情,本身就已经是财富了。”陈海的父亲并不知道攸去世,只是跟几个孩子随便聊些话题,没有在意他说这一番话的时候,韩彻深深的沉思着,陈海和路远都盯着沉思的韩彻。
“叔叔,我明白,我们都会努力的。”韩彻看着陈海的父亲,笑着说:“十年之后,我们还得比比谁更厉害呢,不能让自己拖后腿啊。”
“就是!老爸,我们可是铁哥们儿啊。”陈海举起杯子:“爸你放心,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吃完饭,韩彻和路远拒绝了陈海父亲用车送他们,决定慢慢的散步回家。
京城的夏夜依然繁华,韩彻在车水马龙中轻轻说一句:“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散步了?”
路远看看他,忽然笑起来,一把用胳膊搂住韩彻的脖子:“同学,今天发挥的不错嘛。”
“瞎玩的。”
“你家远么?我用自行车送你回去?”
两个人模仿着刚刚相识时的对话,喝醉般在街上晃荡着,渐行渐远。
流城 第十四章
EN.19:14 2004-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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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ox EN. 涂鸦帖 ...
... 狐死首丘——每一只离开家的狐狸,在临死的时候,都应该把头朝向自己出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