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6——寻找失去的记忆
2004-10-28 18:18 | 莫殇的幻觉
9月的最后一日，去前山电影院看了2046。我是不能抵过王家卫的诱惑。那些男女，又有谁不是迷失在了王家卫营造的庞大繁复的森林里。他在其中进行纷繁的自省，可以摒弃所有倾诉。
1966年 香港
章子怡在其中的角色亦是叫人难忘。舞女白玲，身穿风情万种的紧身旗袍。她的纤细腰肢，她的巧笑，美目，顾盼流离。一举手一投足间便有十足的妖气。这样的女子，满不在乎别人的真心，可是又有谁在乎她的真心呢。左看右看，也还是轻佻恣意。
我只觉得她不是没有恨。那些流连过她皮肤的指尖，那些陌生男子千篇一律的脸，陌生而不洁的气味。辗转过，然后便迅疾地消失了。留不下一丝痕迹。可是白玲是否可以轻易抹去她的伤口和寂寞，忘记那些激烈的情欲，那些在她身体上方被欲望操控的丑陋面孔。
她似是明白这样的路途，势必要走到底了。年轻又如何，青春尚好，清纯不再。再艰巨再哀恸，也要坚韧无悔地前行。既是如此，她不怕自己口出轻佻之言，不怕自己的身体辗转过无数男子，亦不怕世人鄙夷不齿的目光。这本是一条不归路，她早已看不清来时的自己。未来的事情她不能预见，从前的事情她亦忘却。她只是个眼见着当前寸尺之地的浮华年代间的小女子，她只要现在。分分秒秒都是纵情，哪管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这样一个女子，依然怀揣着天真梦想，以为可以和众大宝之一去新加坡过圣诞。终究还是失了望，孤零零在墙上留下侧影，倦意袭来，却是无处倾诉。咬紧下唇，就是不落泪。
这时候却来了一个周慕云。周先生。从头他们就是不平等的。周慕云眼里的白玲，不乏清丽，不乏美艳，亦能撩他心弦，但白玲依旧是舞场中的一个伴，随处可见的胭脂红粉，不值得他爱。隔壁王老板的大女儿就不同。王靖雯。咿咿呀呀的凛冽女子。面对木村拓哉双眼间的爱意及恳求，沉默不语，却悲伤得落下泪来。她穿一件宽领的红绸衫，裸露出极妖娆的锁骨。为什么拒绝。为什么无言。有个这样英俊干净的男人怀着满腔真心来问她，能不能跟我走。说到后来，眼眶都是湿的，连我看着都觉痛心。她与他沉默对峙，不能抬头看他的眼睛，悲伤漫溢。有什么不可以。只因为这英俊干净的男人是日本人。就此隔了万水千山，不能相守。
周慕云看着王靖雯的执意，在他隔壁房间穿了质朴的黑色高跟鞋，踏来踏去念念有词。
你能不能跟我走。我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去吗？
反复地呢喃，脸上神经质的笑意扯动了周慕云的真情。他听见王靖雯和父亲的争吵，王老板截去了日本男人从东京寄来的信件。他便与她搭话，以后让他写到我这儿来，我转给你。
圣诞节，周木云邀白玲共度。她不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游戏，他写好情节作好程序，只等她甘心地玩角色扮演。她以为这口口声声说“只喝酒”的男人和别的都不同。她显出几分矜持，虽敛起了些轻佻，却仍藏不住言语间打情骂俏的娇嗔。几杯酒下肚，白玲藉着这或真或假的酒意，泪眼迷离地叹，叹自己的命定，叹这情场上的虚情假意，叹那脱口而出的海盟山誓。周慕云当然不会错过这女子最脆弱的时刻，只给出点滴温情，便让白玲轰然崩塌。二人在出租车上，周慕云假寐中不动声色，再二再三地动手动脚，白玲推开了一次，就失去了推开第二次的力气。
白玲心里有哀怨，这衣冠楚楚的男人原来要的也不过是她白玲的身体。但她心有期许，因他是第一个听她痴痴诉说的男人，是第一个有耐心与她周旋的男人。他不象其他人，明明白白地只是迷恋她的身体，望着她，满眼都是兽性。她把周慕云的浪子心错当成赤子心，把他某刻挑逗的眼神错看成含情脉脉一往情深。
就这样罢。她想自己已经委身于他，已经是他的人了。可周慕云眼里她仍是个舞女，所谓的委身不过是几夜你情我愿的鱼水之欢。白玲未曾想他变得这样快，激情过后迅速地换上柳下惠的君子模样，彬彬有礼，划清界限。
白玲便强忍着泪，仍要满脸的满不在乎。好。你要做交易，就做罢。她对他说，以后你想要了，就来找我。我只收你十块钱。
周慕云对王靖雯是小心翼翼，是百般柔情，是进退两犹豫。怕离得近了惊动她，离远了失去她。而他对白玲，是胸有成竹，是欲擒故纵，是逢场作戏，是无关痛痒。这就是一个男人在爱与不爱间的天差地别。
周慕云又收到信。与酒店伙计讪笑道，日本女人真是痴情。他知道王靖雯在听。然后便回了屋，等她来敲门，他便将信从门缝里塞给她。一切都不动声色。周慕云借了另一个男人的光，终于可以近她的身。他看着她以一种极尽缓慢的姿势抬起夹着烟的手，凑近唇边。有时候和她一起站在东方酒店的顶楼，听她咿咿呀呀的日语。看她瘦削的脸。尖下颌，玲珑清澈无比天真的大眼睛，薄嘴唇。看她将双臂撑在栏杆上跳着脚的欢喜，或者寂寞。看她嘴角上扬，有着隐秘意喻的似笑非笑。
白玲爱上周慕云。一张张十块钱叠了整个铁盒子，她时不时从床底拿出来看，以为这就是周慕云对自己无法割舍的最佳证明。她自以为攫获了周慕云的心，便开始对他有要求。你不许带女人回来。你不许拈花微笑。其实这不过是他与她保持距离的提醒。积存了这许多，只是更证明了他对她的无情。她恨他贪恋每一处风景无限，恨他只当她是身边垂手可得的流莺。是她先轻抛了自尊，却不甘心卑微。说不清她对周慕云的爱里有真假几分，她只是在他又一次中途退场时，背对着他，咬着下唇，眼里是一触便要决堤的泪，脸上自嘲而忍痛的笑。如果周慕云不是有份颇体面的报社工作，如果不是他仪表堂堂，甚至如果不是他欲擒故纵的手段，她还会否对他念念不忘。她该清楚，聪明圆滑的男子用来做朋友尚且令人愉悦，但做情人就未免太不纯粹。那样的感情里有多少猜疑揣测，多少各取所需，多少善加利用。温情暖意从何说起，安心缱绻自不必提及。
王靖雯拿了一摞摞自娱自乐的文字给周慕云看。她开始替他做枪手，在他生病的时候代他写小说。周慕云知道王靖雯心里有不可碰触的记忆，知道自己对她的期许只能隐忍。或者，至多他可以为她做点什么。他对她没有主动权，只能是她生活中的配角，于是也没有任何暧昧。这感情才是纯粹的。他只要陪着她，看她为日本男子悲喜沉浮，恋恋不望，便也足够了。
白玲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可不可以为了我，不带别的女人回来。周慕云直截干脆地答，不可以。她心里的期许终于终于，还是破碎了。于是她便歇斯底里起来。大声与电话那头的男子们嬉笑怒骂，一句“你来找我吧”也是为叫周慕云听见。她竟不知，一个男人已然不在乎她的心，又怎会将她与别人的打情骂俏放在眼内。当你爱一个人，已经抛下自尊，敛起骄傲，匍匐于其脚下，做尽所有蠢事，这爱便已失去所有意义。白玲终于意识到，这段她一相情愿的感情是时候收尾了。
王靖雯与父亲的矛盾愈演愈烈。那歌剧也愈放愈响亮。黑胶唱片的漂亮音质，反复而沉着地穿透在东方酒店中。王靖雯的妹妹王晴雯跟了一个夜总会的鼓手私奔。王靖雯原因不明地入住医院。
2046 列车
周慕云开始着手写一个故事。定期开往2046的列车，人们在那里寻找失去的记忆。那里的一切都永不改变。没有人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因为没有人从那里回来过——除了我。Tak说。周慕云是在用日本男人的脸孔表现他自己。他对王靖雯无法诉说的爱。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列车里换上奇装异服，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神情非常神经质。啃苹果，舔吮手指。
王家卫把所有现代元素加入2046。房间里艳红或冰蓝的色系。非常奇特的时尚感。可是人若长久封闭其中，难免变得古怪。或暴躁，或自闭。因为那本来就不是沉着冷静的颜色。扎眼，鲜亮，并且非常饱和。涵括了人未经控制的本能情绪。
王菲，机器waitress。身穿看起来冰冷锋利的金属衣，造型古怪，语调诡异，面无表情。
“列车到了晚上会很冷，需要两个人拥抱取暖，而现在只有我一个乘客，所以我只能抱着机器人。”Tak说。
她变成Tak心里的秘密。在这种永恒的寻找中，没有任何期许，没有生活，没有情节。他开始有一些乖戾，像一个任性的孩子，表情孤寂。这是周慕云的内心起伏。他本来要安静的看着王靖雯幸福，就这样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可是时间漫长，他已经不能甘心做一个局外者。列车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不清，一切感情亦非常暧昧。这寻找也许没有尽头，但他万分执意，势必要寻到那些失去的记忆，不罢不休。又或者，在他们彼此停留的时候，所有的发生都迅疾地消失了。
后来他终于明白，王靖雯的视而不见并非源于迟钝。她只是不爱他。就如同周慕云对待白玲。他亦不是冷酷无情的男子。只是因为他不爱她，所以一切挽留和哀求都失去意义。
所以故事的结尾，周慕云让Tak和王菲结束这场原本不可能的感情。
1969年 香港
白玲终于离开。她决心独自去新加坡。最后一晚，她与周慕云告别。在那灯火璀璨的餐厅里，继续上演她那凄怨。周慕云寥寥几句安慰，白玲问他，为什么对她这样好。他无法回答。白玲用他给她的一摞十块钱付了账。在周慕云送她回家打算离开的时候，她问他，最后一晚，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周慕云终于认真回答了一次。他说，你曾经问我，有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借的。我想了很久，终于知道有一样东西我永远不会借。然后他离开。白玲在他身后，自然明白，他说的是感情。他只有感情不能借给她。她终于断了自己的期许，落下最后一滴泪。
王老板欣喜地对他说，周先生，我女儿回来了。
靖雯回来了？
不是，是我的小女儿晴雯，我就要去日本了，她回来帮我打理酒店。
哦？王老板不是最讨厌日本了么？怎么想去那里旅游？
不是旅游，是参加靖雯的婚礼。
……
还有，靖雯看了你的小说，说结尾不太好。
那我改改吧。
周慕云握着钢笔坐在2047房的书桌前，一小时，十小时，一百小时，一千小时。他最终还是无法更改。心里的伤怀已经不必提及。
一切都结束了。
后记
开往2046的列车，也许终于实现了完全封闭。王家卫电影中多少人寻求的封闭自我，安全的角落就这样呈现出来。不被人打扰，安静地相爱流泪。可是在我们的生活里，所有的封闭都是我们的自我欺骗，亦必定隔不断那些私语，那些流言，那些揣测和干涉。
其实王家卫的智慧并非表现真实或历史。相反大多时候他把现实生活的某些负累隐去不提及。他是一个杰出的Image Maker（影象制造者）。我们看到那些奇幻迷离的场景，总是内心欢喜并依恋。但那终究是王家卫营造给自己的一座庞大阴暗的森林。我们无法穿越。
-
请蒙上眼睛就此盲掉。
我们将被色彩遗忘。
走进一副狭窄曲折的黑白画卷里。
在命运的路上，睁眼的就灭亡。
1966年 香港
章子怡在其中的角色亦是叫人难忘。舞女白玲，身穿风情万种的紧身旗袍。她的纤细腰肢，她的巧笑，美目，顾盼流离。一举手一投足间便有十足的妖气。这样的女子，满不在乎别人的真心，可是又有谁在乎她的真心呢。左看右看，也还是轻佻恣意。
我只觉得她不是没有恨。那些流连过她皮肤的指尖，那些陌生男子千篇一律的脸，陌生而不洁的气味。辗转过，然后便迅疾地消失了。留不下一丝痕迹。可是白玲是否可以轻易抹去她的伤口和寂寞，忘记那些激烈的情欲，那些在她身体上方被欲望操控的丑陋面孔。
她似是明白这样的路途，势必要走到底了。年轻又如何，青春尚好，清纯不再。再艰巨再哀恸，也要坚韧无悔地前行。既是如此，她不怕自己口出轻佻之言，不怕自己的身体辗转过无数男子，亦不怕世人鄙夷不齿的目光。这本是一条不归路，她早已看不清来时的自己。未来的事情她不能预见，从前的事情她亦忘却。她只是个眼见着当前寸尺之地的浮华年代间的小女子，她只要现在。分分秒秒都是纵情，哪管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这样一个女子，依然怀揣着天真梦想，以为可以和众大宝之一去新加坡过圣诞。终究还是失了望，孤零零在墙上留下侧影，倦意袭来，却是无处倾诉。咬紧下唇，就是不落泪。
这时候却来了一个周慕云。周先生。从头他们就是不平等的。周慕云眼里的白玲，不乏清丽，不乏美艳，亦能撩他心弦，但白玲依旧是舞场中的一个伴，随处可见的胭脂红粉，不值得他爱。隔壁王老板的大女儿就不同。王靖雯。咿咿呀呀的凛冽女子。面对木村拓哉双眼间的爱意及恳求，沉默不语，却悲伤得落下泪来。她穿一件宽领的红绸衫，裸露出极妖娆的锁骨。为什么拒绝。为什么无言。有个这样英俊干净的男人怀着满腔真心来问她，能不能跟我走。说到后来，眼眶都是湿的，连我看着都觉痛心。她与他沉默对峙，不能抬头看他的眼睛，悲伤漫溢。有什么不可以。只因为这英俊干净的男人是日本人。就此隔了万水千山，不能相守。
周慕云看着王靖雯的执意，在他隔壁房间穿了质朴的黑色高跟鞋，踏来踏去念念有词。
你能不能跟我走。我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去吗？
反复地呢喃，脸上神经质的笑意扯动了周慕云的真情。他听见王靖雯和父亲的争吵，王老板截去了日本男人从东京寄来的信件。他便与她搭话，以后让他写到我这儿来，我转给你。
圣诞节，周木云邀白玲共度。她不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游戏，他写好情节作好程序，只等她甘心地玩角色扮演。她以为这口口声声说“只喝酒”的男人和别的都不同。她显出几分矜持，虽敛起了些轻佻，却仍藏不住言语间打情骂俏的娇嗔。几杯酒下肚，白玲藉着这或真或假的酒意，泪眼迷离地叹，叹自己的命定，叹这情场上的虚情假意，叹那脱口而出的海盟山誓。周慕云当然不会错过这女子最脆弱的时刻，只给出点滴温情，便让白玲轰然崩塌。二人在出租车上，周慕云假寐中不动声色，再二再三地动手动脚，白玲推开了一次，就失去了推开第二次的力气。
白玲心里有哀怨，这衣冠楚楚的男人原来要的也不过是她白玲的身体。但她心有期许，因他是第一个听她痴痴诉说的男人，是第一个有耐心与她周旋的男人。他不象其他人，明明白白地只是迷恋她的身体，望着她，满眼都是兽性。她把周慕云的浪子心错当成赤子心，把他某刻挑逗的眼神错看成含情脉脉一往情深。
就这样罢。她想自己已经委身于他，已经是他的人了。可周慕云眼里她仍是个舞女，所谓的委身不过是几夜你情我愿的鱼水之欢。白玲未曾想他变得这样快，激情过后迅速地换上柳下惠的君子模样，彬彬有礼，划清界限。
白玲便强忍着泪，仍要满脸的满不在乎。好。你要做交易，就做罢。她对他说，以后你想要了，就来找我。我只收你十块钱。
周慕云对王靖雯是小心翼翼，是百般柔情，是进退两犹豫。怕离得近了惊动她，离远了失去她。而他对白玲，是胸有成竹，是欲擒故纵，是逢场作戏，是无关痛痒。这就是一个男人在爱与不爱间的天差地别。
周慕云又收到信。与酒店伙计讪笑道，日本女人真是痴情。他知道王靖雯在听。然后便回了屋，等她来敲门，他便将信从门缝里塞给她。一切都不动声色。周慕云借了另一个男人的光，终于可以近她的身。他看着她以一种极尽缓慢的姿势抬起夹着烟的手，凑近唇边。有时候和她一起站在东方酒店的顶楼，听她咿咿呀呀的日语。看她瘦削的脸。尖下颌，玲珑清澈无比天真的大眼睛，薄嘴唇。看她将双臂撑在栏杆上跳着脚的欢喜，或者寂寞。看她嘴角上扬，有着隐秘意喻的似笑非笑。
白玲爱上周慕云。一张张十块钱叠了整个铁盒子，她时不时从床底拿出来看，以为这就是周慕云对自己无法割舍的最佳证明。她自以为攫获了周慕云的心，便开始对他有要求。你不许带女人回来。你不许拈花微笑。其实这不过是他与她保持距离的提醒。积存了这许多，只是更证明了他对她的无情。她恨他贪恋每一处风景无限，恨他只当她是身边垂手可得的流莺。是她先轻抛了自尊，却不甘心卑微。说不清她对周慕云的爱里有真假几分，她只是在他又一次中途退场时，背对着他，咬着下唇，眼里是一触便要决堤的泪，脸上自嘲而忍痛的笑。如果周慕云不是有份颇体面的报社工作，如果不是他仪表堂堂，甚至如果不是他欲擒故纵的手段，她还会否对他念念不忘。她该清楚，聪明圆滑的男子用来做朋友尚且令人愉悦，但做情人就未免太不纯粹。那样的感情里有多少猜疑揣测，多少各取所需，多少善加利用。温情暖意从何说起，安心缱绻自不必提及。
王靖雯拿了一摞摞自娱自乐的文字给周慕云看。她开始替他做枪手，在他生病的时候代他写小说。周慕云知道王靖雯心里有不可碰触的记忆，知道自己对她的期许只能隐忍。或者，至多他可以为她做点什么。他对她没有主动权，只能是她生活中的配角，于是也没有任何暧昧。这感情才是纯粹的。他只要陪着她，看她为日本男子悲喜沉浮，恋恋不望，便也足够了。
白玲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可不可以为了我，不带别的女人回来。周慕云直截干脆地答，不可以。她心里的期许终于终于，还是破碎了。于是她便歇斯底里起来。大声与电话那头的男子们嬉笑怒骂，一句“你来找我吧”也是为叫周慕云听见。她竟不知，一个男人已然不在乎她的心，又怎会将她与别人的打情骂俏放在眼内。当你爱一个人，已经抛下自尊，敛起骄傲，匍匐于其脚下，做尽所有蠢事，这爱便已失去所有意义。白玲终于意识到，这段她一相情愿的感情是时候收尾了。
王靖雯与父亲的矛盾愈演愈烈。那歌剧也愈放愈响亮。黑胶唱片的漂亮音质，反复而沉着地穿透在东方酒店中。王靖雯的妹妹王晴雯跟了一个夜总会的鼓手私奔。王靖雯原因不明地入住医院。
2046 列车
周慕云开始着手写一个故事。定期开往2046的列车，人们在那里寻找失去的记忆。那里的一切都永不改变。没有人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因为没有人从那里回来过——除了我。Tak说。周慕云是在用日本男人的脸孔表现他自己。他对王靖雯无法诉说的爱。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列车里换上奇装异服，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神情非常神经质。啃苹果，舔吮手指。
王家卫把所有现代元素加入2046。房间里艳红或冰蓝的色系。非常奇特的时尚感。可是人若长久封闭其中，难免变得古怪。或暴躁，或自闭。因为那本来就不是沉着冷静的颜色。扎眼，鲜亮，并且非常饱和。涵括了人未经控制的本能情绪。
王菲，机器waitress。身穿看起来冰冷锋利的金属衣，造型古怪，语调诡异，面无表情。
“列车到了晚上会很冷，需要两个人拥抱取暖，而现在只有我一个乘客，所以我只能抱着机器人。”Tak说。
她变成Tak心里的秘密。在这种永恒的寻找中，没有任何期许，没有生活，没有情节。他开始有一些乖戾，像一个任性的孩子，表情孤寂。这是周慕云的内心起伏。他本来要安静的看着王靖雯幸福，就这样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可是时间漫长，他已经不能甘心做一个局外者。列车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不清，一切感情亦非常暧昧。这寻找也许没有尽头，但他万分执意，势必要寻到那些失去的记忆，不罢不休。又或者，在他们彼此停留的时候，所有的发生都迅疾地消失了。
后来他终于明白，王靖雯的视而不见并非源于迟钝。她只是不爱他。就如同周慕云对待白玲。他亦不是冷酷无情的男子。只是因为他不爱她，所以一切挽留和哀求都失去意义。
所以故事的结尾，周慕云让Tak和王菲结束这场原本不可能的感情。
1969年 香港
白玲终于离开。她决心独自去新加坡。最后一晚，她与周慕云告别。在那灯火璀璨的餐厅里，继续上演她那凄怨。周慕云寥寥几句安慰，白玲问他，为什么对她这样好。他无法回答。白玲用他给她的一摞十块钱付了账。在周慕云送她回家打算离开的时候，她问他，最后一晚，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周慕云终于认真回答了一次。他说，你曾经问我，有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借的。我想了很久，终于知道有一样东西我永远不会借。然后他离开。白玲在他身后，自然明白，他说的是感情。他只有感情不能借给她。她终于断了自己的期许，落下最后一滴泪。
王老板欣喜地对他说，周先生，我女儿回来了。
靖雯回来了？
不是，是我的小女儿晴雯，我就要去日本了，她回来帮我打理酒店。
哦？王老板不是最讨厌日本了么？怎么想去那里旅游？
不是旅游，是参加靖雯的婚礼。
……
还有，靖雯看了你的小说，说结尾不太好。
那我改改吧。
周慕云握着钢笔坐在2047房的书桌前，一小时，十小时，一百小时，一千小时。他最终还是无法更改。心里的伤怀已经不必提及。
一切都结束了。
后记
开往2046的列车，也许终于实现了完全封闭。王家卫电影中多少人寻求的封闭自我，安全的角落就这样呈现出来。不被人打扰，安静地相爱流泪。可是在我们的生活里，所有的封闭都是我们的自我欺骗，亦必定隔不断那些私语，那些流言，那些揣测和干涉。
其实王家卫的智慧并非表现真实或历史。相反大多时候他把现实生活的某些负累隐去不提及。他是一个杰出的Image Maker（影象制造者）。我们看到那些奇幻迷离的场景，总是内心欢喜并依恋。但那终究是王家卫营造给自己的一座庞大阴暗的森林。我们无法穿越。
-
请蒙上眼睛就此盲掉。
我们将被色彩遗忘。
走进一副狭窄曲折的黑白画卷里。
在命运的路上，睁眼的就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