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八）
2005-03-09 13:22 | 莫殇的幻觉
后来，禾禾。我考上南京大学，先提了行李去宿舍，然后凭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址找到他的房子。不能相信，禾禾，他竟然给了我这样一个栖息地。可是我还不能忘形，我用他给我的那把钥匙打开了这扇门。异常洁净的房子，没有任何女人生活过的痕迹。我定了定心，回学校搬来了行李。
用他的音响听我们的CD。蜷在绵软的沙发上睡着了，醒来他在为我做饭。这巨大的惊喜令我手足无措，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我们的房间。他转身说，行李在你的房间里，自己去找吧，little girl。
奚禾犹豫着问，你们……住在一起？
冬喜笑得花枝乱颤，当然是。
那么……？
没有。他始终没有碰过我。
……
所以，禾禾，有时我觉得自己只是他收留的一只猫，或狗。
奚禾看冬喜眉眼间的故作轻狂，良久，心里生出了庞大的怜惜。偏执地以为是自己的过错，愈发地喘不上气来。她想，我不该让喜儿独自出走，我该日日夜夜陪着她，我……我不该过得这样好。
晚上，奚禾洗完澡出来，看见冬喜摆了个pose站在沙发上，换了大T恤和牛仔裤，卷发散开，铺了一背脊。不施粉脂，却依旧是妖艳的。音乐响起来，是帕格尼尼的《魔鬼小提琴》，全辑二十四首，是帕格尼尼的经典之作。冬喜闭着眼睛，手在半空中拉一具无形的小提琴，动作激烈，却同样出落得优雅。
奚禾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抱着臂倚在沙发旁。美哉，少女。奚禾赞道。
冬喜睁开眼，作晕厥状，嘁！你又不是贾似道的爱妾，我也不是岸边的美少年，你这是演哪出啊？
冬喜煮了两杯咖啡来，边说着，原产地的咖啡豆呵，现磨现煮，不比你在外面几十块的差。奚禾接了过来，呷一口，叹，好得紧。
那是，我的手艺。
奚禾几次想问问那男人的事，不知怎的总觉得诡异，抬头见着冬喜哼着歌的快乐模样，还是咽下肚去。
禾禾。奚禾听见冬喜唤她，忙抬起头。
你说，钱和爱，你选哪个？
奚禾先想，这二者，不见得冲突罢？又想，既是选，必有个先后轻重，于是说，爱。
冬喜笑，你知道我会怎么选么？我两不耽误。可有些事，冬喜声音一低，哪里是划个圈打个勾就能解决的呢。
喜儿，我以为，你现在很好。
好是好的，冬喜说，只是我仍心有不甘。我不能只做他脚边一只温驯的宠物。他待我再好，亦觉得不够。我是否，太过贪恋，以致注定得不到。
不，不，不。奚禾只摇头，却终于不知该如何安慰冬喜。她只是觉得冬喜不该就这样给自己定了罪。这不对，不可能对，万万不可以对。
你这样美好，喜儿。
可是没有人需要我的美好。
奚禾又不断摇头，她蓦地恨起自己的语言贫乏，在这样的时候，竟然连一个反驳的理由也说不出。
冬喜却笑了，傻禾禾，别钻牛角尖了，走，睡觉去，都几点了，好女子要好好爱护自己。她又俨然认真地盘算开，我们都多久没同床共枕地缠绵了呢。
躺下床，冬喜将手臂轻轻搭在奚禾胸前，头发铺了一枕头，还不甘心般缠着奚禾的皮肤。空气里都是冬喜头发上凛冽的水果香。
奚禾不敢动，生怕惊动了冬喜。然后冬喜轻轻地打起鼾来。这时候，她的左腿又陡地剧烈疼痛起来。她仿佛是听见了骨头的呻吟，在这样的凌晨，在最爱的女子身边。她轻轻转头看了看冬喜，她知道她是假装睡着的。因为已经不愿再去触及早已经妥协的问题，彼此的时间只有这么短，还是不如沉默着相拥罢，即使睡不着。奚禾又把头转回来，看着从窗帘缝隙中透过来的月光投射在天花板上，那么微茫，几乎就要熄灭了。
冬喜偷偷眯着眼看身边的奚禾，她心里难过，却无法倾诉。也许是距离，还有时间，彼此已经不可挽回地疏远了。我们不愿承认，可这是事实。她想。现实是这样令人无助和沮丧的事情。说得再多，也不能够改变什么。
她们躺在深夜里，心里各自有种早已默认的惊惧，以及忧心忡忡。终于离得这样近了，连彼此的鼻息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灵魂却走远了。唤不回来了。面目全非了。这就是我们活着的目的。
冬喜想，这个世界上终究没有爱。我们病入膏肓，手中有再多的钱，也不是医我们的药。
她们在火车站分离的时候，紧紧地拥抱了彼此。然而，嘴唇一张一翕，只是在空气里留下了徒劳枉然的呵气。她们都没有承认，她们的感情，是稀释了，淡了。可能，终将化为虚无，如同生命。
奚禾回到自己的城市，回到空落冷清的家，打开了mailbox。看见一个陌生地址的来信。它是这样的简洁，有力，直接。
我是殷和。
我记得那天你坚决地转身，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你的言语和模样都非常清冷温和，始终保持的安稳和礼貌。你的姿势，认真的，独立的，坚持的。我记得。
拍了一张你的背影，希望你不会因此生气。
如果某一刻你觉得不安，如果无处倾诉，请你打电话给我。
奚禾打开附件，是自己的背影。在秋天的夜色里，却不显得单薄。她想，殷和可以挖掘我的美丽，并且展示它。他早已洞穿了我的局促和沮丧。却无意让我难堪。他只是，让我打个电话给他。
可以么。她问自己。这样的男人。是否我真的可以随时随地，向他诉说我的不安。
然而这样的疑问终于被生活的奔忙搁浅了。她没有回复e-mail，亦没有致电给他。她某刻想起来，只觉得自己似乎并不需要发泄倾吐。她仍是安然的。
过年的时候，奚禾与父亲一起回北方。有很多亲人，熟悉或陌生的，亲近或疏远的。姥姥的身体依然硬朗，只是非常瘦。姥爷病逝后的将近二十年里，姥姥一直坚持吃素，每天每夜都匍匐着身体，用一颗虔诚的心，双手合十，向至高无上的佛默默祈祷。她只要自己的儿孙们过的好。
奚禾想起儿时，姥爷骑着自行车买来了自己最爱吃的桑葚，大袋大袋的，一颗颗紫得发黑，那么饱满娇艳，汁液芬芳又甜蜜。那时侯，姥爷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后来。后来，奚禾一直没再吃着过那可爱的水果。每年回去，还没进家门，姥姥已经端着水果迎上来，每日的丰盛饭菜，逼着奚禾多喝水，早睡早起。奚禾知道，家里人都还把自己当成孩子，更因为自己跟着父亲在外这些年，仿佛比家里别的孩子吃了更多苦，所以更是疼爱有加。
但终究，童年的无忧无虑早就结束了。奚禾想起那些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赤着脚疯跑的时光，已像是前世的事情了。心有眷恋，哀而不伤。亦是终于，奚禾隐约知道自己这个和美无比的大家庭里，那些互相着想互相体谅的表面下，也不是没有普通家庭里的琐碎争吵，甚或，是勾心斗角。
因此更觉得倦了。她觉得失望。不知为何这样的事情总是无可避免。但无论是谁，似乎都无可挑剔，无可责备。是我自己不够现实，奚禾想。或者，她早就嗅到了空气里紧张的气息。只是她从来不愿承认。如同她和冬喜的关系。她还是用一张笑脸去迎接几天里进进出出的拜年的亲戚朋友，尽管多数她都没见过。而且喜欢与否，怎样都好。她必须用她的沉稳得体，以此不让任何人觉得难堪为难。
奚禾本来就是这样厌倦笑脸相迎俯仰往来的人，却没有想到，回到了日日夜夜惦念的老家，竟有了更没完没了的敷衍。过完了年，父亲要回南方，问奚禾是否愿意在此多呆一些时日，奚禾忙摇了摇头。直到上了飞机那一刻，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但奚禾发现，即使回到这个繁华城市，她仍然有种不适。那种被排斥感。从此，奚禾知道自己的“家”已经失落不知何处了。她宁愿冷清，也不要再经历一次如此热闹的假期。她不想再面对那么多的陌生人，陪着笑，各自都觉得无趣。
她开始疑心自己是没有归属的。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觉得是回家了。她渴望的亲近，已像是一种奢望。在哪里都不能毫无防备地放松自己。她觉得这样累，这样沮丧，这样迷惘。于是她终于想要给那男子打个电话。那个叫做殷和的男子。在这个凌晨。她打开e-mail，看着他留的号码，忐忑地拿起电话，轻轻摁下去。
喂。
殷和？
我在。
奚禾听到他的声音，心里的不安仿佛瞬间就平息了。他说，我在。已经不需自报姓名。不需寒暄。不需客套。他仿佛早就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睡了么。
不，正整理一些照片。
……
过的好么。
不，不好。奚禾握着电话就不禁摇头，非常不好。
奚禾，你应该节制一点。我担心你的身体。如果你觉得它并不重要。
我懂得照顾自己。
却不懂得爱惜。
……
你需要善待自己。
奚禾突然想说些什么。他这样节制又关心的语气。仿佛怕惊动了她。
我一直觉得我对自己很好。虽然抽烟熬夜。可是这样能够分散我的注意力。我的本意并非摧残自己。我似乎没有任何发泄途径。即使文字，有时它们成为我的赚钱方式。仅仅是为了报酬，所以必须隐去自己颓废不堪的想法。因此也不能够达到发泄的目的。
不要总是让自己独处。
我不能。仿佛与人交往是有障碍的。而且我很懒，殷和。我懒于解释，懒于与陌生人说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而我的生活和压抑，那么繁复冗长。我不知从何说起，不知该怎样说，亦不知可以说给谁听。总是充当一个垃圾桶，耐心地听完了别人的倾诉，冷静地给予意见，然后他们就欢欢喜喜地去找刚刚和好的朋友情人，亲密无间地逛街吃饭。他们在没事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到我。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你知道，奚禾。你的脸，动作，言语，甚至眼神，都是拒人的。非常自制和淡漠。这样没有多少人可以有足够的勇气去接近你。人们会因此觉得你太过高傲。不要这样轻描淡写地把责任归咎于自己的懒，它可能是你的致命伤。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甚至懒得哭懒得笑，也懒得改变自己。
……拒人亦非你本意，只是气息如此。
有时我觉得自己只是需要一个人给我一点爱和温存，可以让我不那么怅惘。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也许我可以为他改变。觉得相当困扰和沮丧。可是没有人。没有人教我该怎么做。我因为长时间的离群索居，即使常常需要亲近和善待，却因为不知该怎样做而自己逃开。我对与人交往始终有恐惧。
为什么这样。你童年的时候，得到的爱不够么。
也许是罢。因此似乎一直都只是自己在黑暗中琢磨探索，没有指导和教育。所有的人情世事都是在数次跌倒数次失望以后才慢慢明白。这样的过程非常漫长，它仿佛耗去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期许，以及耐性。我渐渐成为一个神情冷淡，抑郁寡言的病态的人。
是否你对周围的人要求太高。或者你太过认真和紧绷自己。你很在乎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是否得体，是否触及别人的禁区，是否让你看起来足够快乐。可是越在乎越局促，只让别人觉得你不耐烦，不再联络你也是因为不想打扰你。
……我本身也不喜欢常常与人联络。
试着放松一点，参加一些网上的聚会。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没有人认识你，你可以恣意高谈阔论，不必理会别人的看法。不要总想着让跟你聊天的人感觉愉悦，目的太明确，你却可能因此更无法做到。
可是怎么开始呢。我做不到的。
也许你只是没有勇气放弃自己的一贯生活。有时坚持比放弃容易，人要推翻自己一直坚持的观点和习惯是需要勇气的。
殷和，我因为长时间的寂寞和压抑，身上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味。在我独自坐在窗台抽烟，听着无止尽的英伦的时候，这种气味尤为强烈。我害怕让别人嗅见这样可耻的臭气。
……奚禾，你应该找一个人来拥抱。你有没有试过把自己放在一个人的手心里，毫无防备地等着他来宠爱你？
有的。只是他做不到。本来就是怀揣着欲望和目的，哪来的毫无防备，哪来的纯粹拥抱。我开始厌恶男人触摸我，甚至接近我。
殷和叹了口悠长的气。奚禾，那只是因为你没有遇到对的人。你就此放弃了等待么？仅仅因为有寥寥几人没有达到你的要求和期待？
我不知道。奚禾握着电话，再次不知所措地摇起头。
殷和听见奚禾内心脆弱的声音。突然觉得心底柔软。他想，该怎么做呢。这样的女子。他终于说，奚禾，如果你明天没什么事，我陪你出去走走。
……
随时致电给我。我不能让你早点睡，起码不要熬通宵，好么？
……谢谢你。奚禾已有许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叮嘱。她觉得内心开始有了起伏。她第一次听见殷和的声音就迷乱了。可是，这样的迷乱会不会是另一个失望的开始。她不能确定。
你只是需要有个人听你说话。我毫无损失。奚禾，认识你，我很高兴。
我也是。Good night。
Have a good dream。
放下电话，奚禾去放了热水洗澡。躺在浴缸里，渐渐平息了心里的波澜。然后，她想，
只是到处走走，并无大碍罢。
她洗漱后打开了电脑里的Media Player，从第一首歌播放起，便躺下床去睡了。她没有听见骨头的呻吟，只是想起了殷和的声音。她摇摇头，要将他的声音挥去。觉得有点冷，于是蜷起了身体。睡着之前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她竟然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
奚禾睡到中午才起床。她的黑眼圈终于淡了些微。Media Player的歌只播了四分之一。正在放的是Nick Cave与Kylie Minouge合唱的《Where the Wild Roses Grow》。
那样的声音辞藻，奚禾心里是有点温情的，只是爱，竟非得如此残酷么。就像Enigma的那首歌。《I Love You So I’ll Kill You》。她又想，我要的，是什么。
她定定地想，珍惜，而非悲悯。我的美。冬喜说的，有谁需要我的美呢。她终于知道这一句话里有多少心灰意懒。有谁能解这盛烈的风情，有谁懂得，有谁珍存。我们需要的不过如此，却已是奢望。所谓不敢近身，抑或只是不屑？
她打了殷和电话，心情低落，只想有个人能在身边。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美，如此看来，似乎始终不过是孤芳自赏。如同那个希腊神话中爱上自己的少年。她对他说，带支酒，好么？殷和轻轻说，你在药的门口等我。
她站在那里，如同泥污中一株傲立的莲花。殷和远远走来，看着她不知为何心里有隐约的柔情。虽然几乎是春天了，奚禾穿得单薄，在阳光下也禁不住瑟缩了身体。他走近，轻拍奚禾的肩。他脱了外套给她穿上，再给她点燃一支555。他说，我记得，你是喜欢555的。
奚禾不答话，只问，去哪里。
跟我走。
奚禾一楞，这句话，足以让她误会了。却笑笑，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跟在他身后，将自己的手握紧再松开，以此来让它们回暖。阳光游移在十指间，苍白羸弱的，无所适从。殷和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奚禾想抽回，终于失去了决绝。
-
请蒙上眼睛就此盲掉。
我们将被色彩遗忘。
走进一副狭窄曲折的黑白画卷里。
在命运的路上，睁眼的就灭亡。
用他的音响听我们的CD。蜷在绵软的沙发上睡着了，醒来他在为我做饭。这巨大的惊喜令我手足无措，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我们的房间。他转身说，行李在你的房间里，自己去找吧，little girl。
奚禾犹豫着问，你们……住在一起？
冬喜笑得花枝乱颤，当然是。
那么……？
没有。他始终没有碰过我。
……
所以，禾禾，有时我觉得自己只是他收留的一只猫，或狗。
奚禾看冬喜眉眼间的故作轻狂，良久，心里生出了庞大的怜惜。偏执地以为是自己的过错，愈发地喘不上气来。她想，我不该让喜儿独自出走，我该日日夜夜陪着她，我……我不该过得这样好。
晚上，奚禾洗完澡出来，看见冬喜摆了个pose站在沙发上，换了大T恤和牛仔裤，卷发散开，铺了一背脊。不施粉脂，却依旧是妖艳的。音乐响起来，是帕格尼尼的《魔鬼小提琴》，全辑二十四首，是帕格尼尼的经典之作。冬喜闭着眼睛，手在半空中拉一具无形的小提琴，动作激烈，却同样出落得优雅。
奚禾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抱着臂倚在沙发旁。美哉，少女。奚禾赞道。
冬喜睁开眼，作晕厥状，嘁！你又不是贾似道的爱妾，我也不是岸边的美少年，你这是演哪出啊？
冬喜煮了两杯咖啡来，边说着，原产地的咖啡豆呵，现磨现煮，不比你在外面几十块的差。奚禾接了过来，呷一口，叹，好得紧。
那是，我的手艺。
奚禾几次想问问那男人的事，不知怎的总觉得诡异，抬头见着冬喜哼着歌的快乐模样，还是咽下肚去。
禾禾。奚禾听见冬喜唤她，忙抬起头。
你说，钱和爱，你选哪个？
奚禾先想，这二者，不见得冲突罢？又想，既是选，必有个先后轻重，于是说，爱。
冬喜笑，你知道我会怎么选么？我两不耽误。可有些事，冬喜声音一低，哪里是划个圈打个勾就能解决的呢。
喜儿，我以为，你现在很好。
好是好的，冬喜说，只是我仍心有不甘。我不能只做他脚边一只温驯的宠物。他待我再好，亦觉得不够。我是否，太过贪恋，以致注定得不到。
不，不，不。奚禾只摇头，却终于不知该如何安慰冬喜。她只是觉得冬喜不该就这样给自己定了罪。这不对，不可能对，万万不可以对。
你这样美好，喜儿。
可是没有人需要我的美好。
奚禾又不断摇头，她蓦地恨起自己的语言贫乏，在这样的时候，竟然连一个反驳的理由也说不出。
冬喜却笑了，傻禾禾，别钻牛角尖了，走，睡觉去，都几点了，好女子要好好爱护自己。她又俨然认真地盘算开，我们都多久没同床共枕地缠绵了呢。
躺下床，冬喜将手臂轻轻搭在奚禾胸前，头发铺了一枕头，还不甘心般缠着奚禾的皮肤。空气里都是冬喜头发上凛冽的水果香。
奚禾不敢动，生怕惊动了冬喜。然后冬喜轻轻地打起鼾来。这时候，她的左腿又陡地剧烈疼痛起来。她仿佛是听见了骨头的呻吟，在这样的凌晨，在最爱的女子身边。她轻轻转头看了看冬喜，她知道她是假装睡着的。因为已经不愿再去触及早已经妥协的问题，彼此的时间只有这么短，还是不如沉默着相拥罢，即使睡不着。奚禾又把头转回来，看着从窗帘缝隙中透过来的月光投射在天花板上，那么微茫，几乎就要熄灭了。
冬喜偷偷眯着眼看身边的奚禾，她心里难过，却无法倾诉。也许是距离，还有时间，彼此已经不可挽回地疏远了。我们不愿承认，可这是事实。她想。现实是这样令人无助和沮丧的事情。说得再多，也不能够改变什么。
她们躺在深夜里，心里各自有种早已默认的惊惧，以及忧心忡忡。终于离得这样近了，连彼此的鼻息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灵魂却走远了。唤不回来了。面目全非了。这就是我们活着的目的。
冬喜想，这个世界上终究没有爱。我们病入膏肓，手中有再多的钱，也不是医我们的药。
她们在火车站分离的时候，紧紧地拥抱了彼此。然而，嘴唇一张一翕，只是在空气里留下了徒劳枉然的呵气。她们都没有承认，她们的感情，是稀释了，淡了。可能，终将化为虚无，如同生命。
奚禾回到自己的城市，回到空落冷清的家，打开了mailbox。看见一个陌生地址的来信。它是这样的简洁，有力，直接。
我是殷和。
我记得那天你坚决地转身，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你的言语和模样都非常清冷温和，始终保持的安稳和礼貌。你的姿势，认真的，独立的，坚持的。我记得。
拍了一张你的背影，希望你不会因此生气。
如果某一刻你觉得不安，如果无处倾诉，请你打电话给我。
奚禾打开附件，是自己的背影。在秋天的夜色里，却不显得单薄。她想，殷和可以挖掘我的美丽，并且展示它。他早已洞穿了我的局促和沮丧。却无意让我难堪。他只是，让我打个电话给他。
可以么。她问自己。这样的男人。是否我真的可以随时随地，向他诉说我的不安。
然而这样的疑问终于被生活的奔忙搁浅了。她没有回复e-mail，亦没有致电给他。她某刻想起来，只觉得自己似乎并不需要发泄倾吐。她仍是安然的。
过年的时候，奚禾与父亲一起回北方。有很多亲人，熟悉或陌生的，亲近或疏远的。姥姥的身体依然硬朗，只是非常瘦。姥爷病逝后的将近二十年里，姥姥一直坚持吃素，每天每夜都匍匐着身体，用一颗虔诚的心，双手合十，向至高无上的佛默默祈祷。她只要自己的儿孙们过的好。
奚禾想起儿时，姥爷骑着自行车买来了自己最爱吃的桑葚，大袋大袋的，一颗颗紫得发黑，那么饱满娇艳，汁液芬芳又甜蜜。那时侯，姥爷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后来。后来，奚禾一直没再吃着过那可爱的水果。每年回去，还没进家门，姥姥已经端着水果迎上来，每日的丰盛饭菜，逼着奚禾多喝水，早睡早起。奚禾知道，家里人都还把自己当成孩子，更因为自己跟着父亲在外这些年，仿佛比家里别的孩子吃了更多苦，所以更是疼爱有加。
但终究，童年的无忧无虑早就结束了。奚禾想起那些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赤着脚疯跑的时光，已像是前世的事情了。心有眷恋，哀而不伤。亦是终于，奚禾隐约知道自己这个和美无比的大家庭里，那些互相着想互相体谅的表面下，也不是没有普通家庭里的琐碎争吵，甚或，是勾心斗角。
因此更觉得倦了。她觉得失望。不知为何这样的事情总是无可避免。但无论是谁，似乎都无可挑剔，无可责备。是我自己不够现实，奚禾想。或者，她早就嗅到了空气里紧张的气息。只是她从来不愿承认。如同她和冬喜的关系。她还是用一张笑脸去迎接几天里进进出出的拜年的亲戚朋友，尽管多数她都没见过。而且喜欢与否，怎样都好。她必须用她的沉稳得体，以此不让任何人觉得难堪为难。
奚禾本来就是这样厌倦笑脸相迎俯仰往来的人，却没有想到，回到了日日夜夜惦念的老家，竟有了更没完没了的敷衍。过完了年，父亲要回南方，问奚禾是否愿意在此多呆一些时日，奚禾忙摇了摇头。直到上了飞机那一刻，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但奚禾发现，即使回到这个繁华城市，她仍然有种不适。那种被排斥感。从此，奚禾知道自己的“家”已经失落不知何处了。她宁愿冷清，也不要再经历一次如此热闹的假期。她不想再面对那么多的陌生人，陪着笑，各自都觉得无趣。
她开始疑心自己是没有归属的。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觉得是回家了。她渴望的亲近，已像是一种奢望。在哪里都不能毫无防备地放松自己。她觉得这样累，这样沮丧，这样迷惘。于是她终于想要给那男子打个电话。那个叫做殷和的男子。在这个凌晨。她打开e-mail，看着他留的号码，忐忑地拿起电话，轻轻摁下去。
喂。
殷和？
我在。
奚禾听到他的声音，心里的不安仿佛瞬间就平息了。他说，我在。已经不需自报姓名。不需寒暄。不需客套。他仿佛早就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睡了么。
不，正整理一些照片。
……
过的好么。
不，不好。奚禾握着电话就不禁摇头，非常不好。
奚禾，你应该节制一点。我担心你的身体。如果你觉得它并不重要。
我懂得照顾自己。
却不懂得爱惜。
……
你需要善待自己。
奚禾突然想说些什么。他这样节制又关心的语气。仿佛怕惊动了她。
我一直觉得我对自己很好。虽然抽烟熬夜。可是这样能够分散我的注意力。我的本意并非摧残自己。我似乎没有任何发泄途径。即使文字，有时它们成为我的赚钱方式。仅仅是为了报酬，所以必须隐去自己颓废不堪的想法。因此也不能够达到发泄的目的。
不要总是让自己独处。
我不能。仿佛与人交往是有障碍的。而且我很懒，殷和。我懒于解释，懒于与陌生人说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而我的生活和压抑，那么繁复冗长。我不知从何说起，不知该怎样说，亦不知可以说给谁听。总是充当一个垃圾桶，耐心地听完了别人的倾诉，冷静地给予意见，然后他们就欢欢喜喜地去找刚刚和好的朋友情人，亲密无间地逛街吃饭。他们在没事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到我。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你知道，奚禾。你的脸，动作，言语，甚至眼神，都是拒人的。非常自制和淡漠。这样没有多少人可以有足够的勇气去接近你。人们会因此觉得你太过高傲。不要这样轻描淡写地把责任归咎于自己的懒，它可能是你的致命伤。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甚至懒得哭懒得笑，也懒得改变自己。
……拒人亦非你本意，只是气息如此。
有时我觉得自己只是需要一个人给我一点爱和温存，可以让我不那么怅惘。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也许我可以为他改变。觉得相当困扰和沮丧。可是没有人。没有人教我该怎么做。我因为长时间的离群索居，即使常常需要亲近和善待，却因为不知该怎样做而自己逃开。我对与人交往始终有恐惧。
为什么这样。你童年的时候，得到的爱不够么。
也许是罢。因此似乎一直都只是自己在黑暗中琢磨探索，没有指导和教育。所有的人情世事都是在数次跌倒数次失望以后才慢慢明白。这样的过程非常漫长，它仿佛耗去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期许，以及耐性。我渐渐成为一个神情冷淡，抑郁寡言的病态的人。
是否你对周围的人要求太高。或者你太过认真和紧绷自己。你很在乎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是否得体，是否触及别人的禁区，是否让你看起来足够快乐。可是越在乎越局促，只让别人觉得你不耐烦，不再联络你也是因为不想打扰你。
……我本身也不喜欢常常与人联络。
试着放松一点，参加一些网上的聚会。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没有人认识你，你可以恣意高谈阔论，不必理会别人的看法。不要总想着让跟你聊天的人感觉愉悦，目的太明确，你却可能因此更无法做到。
可是怎么开始呢。我做不到的。
也许你只是没有勇气放弃自己的一贯生活。有时坚持比放弃容易，人要推翻自己一直坚持的观点和习惯是需要勇气的。
殷和，我因为长时间的寂寞和压抑，身上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味。在我独自坐在窗台抽烟，听着无止尽的英伦的时候，这种气味尤为强烈。我害怕让别人嗅见这样可耻的臭气。
……奚禾，你应该找一个人来拥抱。你有没有试过把自己放在一个人的手心里，毫无防备地等着他来宠爱你？
有的。只是他做不到。本来就是怀揣着欲望和目的，哪来的毫无防备，哪来的纯粹拥抱。我开始厌恶男人触摸我，甚至接近我。
殷和叹了口悠长的气。奚禾，那只是因为你没有遇到对的人。你就此放弃了等待么？仅仅因为有寥寥几人没有达到你的要求和期待？
我不知道。奚禾握着电话，再次不知所措地摇起头。
殷和听见奚禾内心脆弱的声音。突然觉得心底柔软。他想，该怎么做呢。这样的女子。他终于说，奚禾，如果你明天没什么事，我陪你出去走走。
……
随时致电给我。我不能让你早点睡，起码不要熬通宵，好么？
……谢谢你。奚禾已有许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叮嘱。她觉得内心开始有了起伏。她第一次听见殷和的声音就迷乱了。可是，这样的迷乱会不会是另一个失望的开始。她不能确定。
你只是需要有个人听你说话。我毫无损失。奚禾，认识你，我很高兴。
我也是。Good night。
Have a good dream。
放下电话，奚禾去放了热水洗澡。躺在浴缸里，渐渐平息了心里的波澜。然后，她想，
只是到处走走，并无大碍罢。
她洗漱后打开了电脑里的Media Player，从第一首歌播放起，便躺下床去睡了。她没有听见骨头的呻吟，只是想起了殷和的声音。她摇摇头，要将他的声音挥去。觉得有点冷，于是蜷起了身体。睡着之前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她竟然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
奚禾睡到中午才起床。她的黑眼圈终于淡了些微。Media Player的歌只播了四分之一。正在放的是Nick Cave与Kylie Minouge合唱的《Where the Wild Roses Grow》。
那样的声音辞藻，奚禾心里是有点温情的，只是爱，竟非得如此残酷么。就像Enigma的那首歌。《I Love You So I’ll Kill You》。她又想，我要的，是什么。
她定定地想，珍惜，而非悲悯。我的美。冬喜说的，有谁需要我的美呢。她终于知道这一句话里有多少心灰意懒。有谁能解这盛烈的风情，有谁懂得，有谁珍存。我们需要的不过如此，却已是奢望。所谓不敢近身，抑或只是不屑？
她打了殷和电话，心情低落，只想有个人能在身边。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美，如此看来，似乎始终不过是孤芳自赏。如同那个希腊神话中爱上自己的少年。她对他说，带支酒，好么？殷和轻轻说，你在药的门口等我。
她站在那里，如同泥污中一株傲立的莲花。殷和远远走来，看着她不知为何心里有隐约的柔情。虽然几乎是春天了，奚禾穿得单薄，在阳光下也禁不住瑟缩了身体。他走近，轻拍奚禾的肩。他脱了外套给她穿上，再给她点燃一支555。他说，我记得，你是喜欢555的。
奚禾不答话，只问，去哪里。
跟我走。
奚禾一楞，这句话，足以让她误会了。却笑笑，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跟在他身后，将自己的手握紧再松开，以此来让它们回暖。阳光游移在十指间，苍白羸弱的，无所适从。殷和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奚禾想抽回，终于失去了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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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蒙上眼睛就此盲掉。
我们将被色彩遗忘。
走进一副狭窄曲折的黑白画卷里。
在命运的路上，睁眼的就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