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弦绝唱
2005-05-10 18:19 | 莫殇的幻觉
[第一弦·年少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正伤春时节。你看，我那时侯还那么娇嫩野性，像一株含苞的花骨朵。那个时候，我最讨厌的一句词是，年少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我明知道，不是这样，却也百口莫辩。正是这种强烈的无能为力让我终日焦躁不安。
我当时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这世界上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对的。然而我忽略了一点，那也包括我自己。
我记得很久以前的事。从一岁开始，一点一滴，越来越清楚分明。从小不哭不闹，母亲至今夸赞我幼小时的乖巧。我却记得自己男孩子的秉性，赤着脚，奔跑在沙丘上草丛里，在土坡爬上滑下。常常受伤，灰头土脸，招致母亲训斥。以致后来一受伤，回家便低着头，委屈地说，妈妈，对不起……这种装可怜的先发制人，无论是谁，用在父母身上都是屡试不爽的。渐渐的习惯这种宠爱，这便是为什么我们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的关爱，同时肆无忌惮地伤害他们。
我记得那样的奔跑。在烈日下大汗淋漓，却又酣畅痛快的奔跑。就这样，跑到北方的树都睡了，花都哭了，天都灰了，雪都飘了。跑到童年残败，寂寞花开，物改人非，欲语还休。你知道，我并非生来沉默。
我记得自己跟着父母，到过很多地方。然而有关那些城市的记忆，无一例外地一片空白。只有在看旅游杂志的时候，常会倏忽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真切的熟悉。每每此时，且惊且喜，心下也少不了的一番怅惘。
我想象着自己跟在父母身后，颠颠地快步走。我想象着自己经过过一个胡同里的乞丐身旁，听见了他的呢喃自语。经过过那片火红灼眼的枫林，有一片干瘪的枫叶落在了我的肩膀。住过破旧的旅馆，听见过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也曾与母亲失散过，在一条现今看来非常普通的小马路上，当年我却是抱着一颗绝望的心惶惶地穿越。那时侯那些呼啸着碾过马路的东西，于我来说如同狰狞的庞然大物一样令人胆战心惊。
多年以前，我大街小巷地乱窜。我因为贪玩而骨折，即便裹着厚厚的石膏，却还是单腿蹦达着瞎转悠。我坐在院子里长满葡萄藤的架子下，看漫天璀璨的繁星。我抓蚂蚁蜈蚣，玩西瓜虫，用棍子挑起一条青绿色小蛇四处吓人。我淌进水沟还万分得意。
然后，我吃着速冻水饺看春节联欢晚会。我躺在冰凉的瓷砖地面上听音乐。如此一个除夕，又一个除夕。我开始习惯午夜站在12楼落地窗前看那些遥不可及的山林，还有挂在树梢上的各色塑料袋。旁边是四通八达的宽阔马路，昏黄的路灯，声色场所的五彩霓虹，24小时营业的加油站。而整夜不见减少的车辆，来来回回，在我眼底就像孩子的玩具。我拿着望远镜也只能艰难看见四五颗黯淡的星星，我终于知道，数星星并非痴心妄想。我习惯了永不枯萎生机昂然得让人生疑的四季。我最初看见那些鬼祟的，昼伏夜出的，黑不溜秋长着八爪的，扑棱几下还能飞的蟑螂满面苍白。而现在，我常常一脸仇恨两眼杀气浑身神经质气息地抓着拖鞋，又准又狠地拍在它们身上。我坐在咖啡店的袅袅香气里扼杀自己的青春，神情清冷淡漠，行色慵懒从容，寡言少语。
你看，我越来越像一个南方女子。然，我却是越来越想念北方生活，即使那只是个小城市。那个冬天早晨，日光照在挂着白雪的枯树桠上，街边林立起的小吃摊，大声吆喝的小贩，热气腾腾的美味食物，仍然是我记忆里永不失色的一处风景。
银装素裹，却是分外妖娆。
[第二弦·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这是，一曲不能不唱的歌，一段不能不了的情，一缕不能不散的魂。
离别在即。而语言，已经成为累赘。
有谁听懂了我的话，即使没有音节，没有唇齿的张合，没有声带的震动。有谁，看着我的眼，就能抵入我内心最深。把我的怯懦，我的心虚，我的一切龌龊都看透，也把我所有风情，我的韶华尽洞穿。
能不能不要语言，沉默相对。
原来，诸神听到了我夜以继日的祈祷。
原来，这是世间对自己最恶毒的诅咒。
我最终，真的常常一句话说不出。由得旁人误会，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其实是抵死不承认自己语言贫乏，人际障碍。
错过，错失，终究错了初衷。
突然口干舌燥，面红耳赤。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青黄不接年纪。选择此时告别。
有人说，先说再见的人总是占上风。我想你我都知道。只是不爱了，或者，走不下去了。任何事都有厌倦的那一天。
甘愿看一部令人疼痛的电影，听一曲伤人三分的绝唱。这些，都不过是方式更为温和隐忍的自虐罢了。如何将息。难将息。最难将息。
怎么忘记。
一连数日的天外大雾，散不去似的。青山绿水，也都隐在了它不罢不休的坚持里。你我是流连在河边的路人。却不能不沾湿了一双鞋。
你听，这一弦，本是我为你而弹。然而如今，它只能是一曲伤离别。
曲曲折折，千山万水。真到了两两相忘的时候，那低回婉转的歌，都是我为你而唱。一退再退，退到了悬崖边。我听见自己心里开出一片罂粟，噼里啪啦，茁壮生长。我收起眼泪，喉咙哽咽。
我们该庆幸。如若待到彼此都觉得厌倦的时候，再来纠缠厮杀，实在龌龊。我已经恐惧了这感觉。还是，收放自如的好。再也不要拖着疲塌的身体和心，来日日夜夜地说些彼此都不能认真聆听的句子。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能彼此理解的，无论多少沟通交流，全是枉然。我于是疑心，是不是所有的爱都要变成伤。因为爱，所以限制。因为爱，所以激烈。因为爱，所以争吵。因为爱，所以要求。因为爱，所以，离开。
止于今夜。让我将你细细拾掇，将你的眉眼收在木头匣子里，尘封以后，也可以铭记于心。
独自过了几个秋，待到再回头，看到你未改的容颜。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扬花，点点是离人泪。
难赋深情。
[第三弦·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南国没有春天。
我一直觉得，这里只有两个季节。一个夏，一个秋。恍惚就过去了，哪里见得一夜之间盛开的花草，哪里有早上醒来看见纷扬飘絮的欢喜。而且，即使炎夏也蒸不完空气里厚重的湿气，一股热风包裹身体，焦躁难耐。天气无常，这南方城市向来是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好容易盼到一上午的阴凉，难得皮肤清凉干爽，却急急逝去了。
他是我父亲。
他终于来了。
他出现在我生活里的时间，累计不会超过4年。然而他终究是我父亲。我说过，我的童年，也许不会常常想起，却始终随时可以提取。我的记忆力，一向是不错的。
夏天一到，生活便突然真实起来。早睡早起，常常大汗淋漓，投身于现实，不回头。水蓝的天空，毒辣的烈日，大朵大朵绵软洁净的云。早早回家，在楼下马路对面买馒头，经过水果铺，那些娇艳的圣女果，李子，甜瓜，葡萄，橘子，西瓜。一栏一栏地装好，都无比新鲜，颜色鲜亮健康，饱满光洁。还有一家店，门口有贴着“武汉香辣小吃”字样的小玻璃柜台，无意经过便闻见经过烹调的新鲜肉类的芬芳。
天色穆蓝，将黑未黑，各个店铺的灯光，或昏黄幽暗，或明亮白炽，却都打在了心里。仍然燥热，偶尔掠过的风却是夏天独有的清爽。四处都是人，我突然喜欢上这种气息，这种真实生活的气息。仿佛是第一次，我也身在其中，而非如同以往沉默观望。心里生出一种温馨美好，身边所见，都是最为平常的事物，也是人之根本。我终于感觉自己真切地活着，也是因为立足根本。安心，实在。还有几间小饭馆，几个人围坐一桌，神情各异，低声聊天。你看，那些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在这个傍晚，各揣心事，也是一天奔忙后的歇息放松。
我才突然想起自己应该算是个湖北人。可是因为生在山东，在很多城市流连过，却只在两岁时在湖北呆过一个月，所以并非刻意忘记。你听过那个喜玛拉雅山的猴子的故事么？那么，你一定知道，刻意而为的，往往不能达到目的。
我记得那些父亲在场的短暂光阴。他曾经脾气不好。我想，很多自视甚高的人都会因为不胜寒而焦躁。他恰好是一个这样的男人，而且，他有这样的资本。我再没有见过比他智商更高的人。或许是大智若愚，他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然而面对现实，他的理论往往派不上用场，显得木讷无力。不能否认他的理论足够完整系统，却不是建立在社会之上。因为这个社会，本来有诸多缺陷漏洞。
小时侯怀疑他是庄周转世。或者柏拉图。他心里有一个理想国，而他就是君王。他有自己的方式，而这种方式，从来不与人同。我想我永远也不能真正理解他。他可以同时跟几人下盲棋，精通桥牌围棋，通读诗词歌赋，哲学心理经济政治无一不涉足。可以花两秒意识到我的缺点，花三秒组织语言，然后仿佛随便探讨，却句句一针见血，不动声色地教我对待人生的正确方式。然而他却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料理得有条不紊。也许他自有分寸，可是在我与母亲眼里，他永远不识时务不肯向现实妥协。或者，当真是曲高和寡？
我也恨过他。眼睁睁看着他与母亲争吵，如同发怒的兽，丧失理智。我那时为自己的弱小满心凄惶，下决心等自己长大，一定要狠狠揍他。
后来他们和平分手，母亲对我说，虽然爸爸妈妈分开了，但我们对你的爱，一丝一毫也不会减少。我懂。尽管我才11岁。他们实在都是本质温和的人。当人们处于艰辛生活，也许显不出，也没有余力显出那些泛滥的同情和宽容，可是在这样敏感的事情上，他们都是如此善良的人。那些电视剧里恶言相向互相诋毁的情节，在我的生活里从未有过。我对父亲那种幼稚的恨，早已经瓦解了。
习惯二人世界。我和我聪慧美丽率直的母亲，形影不离。我知道她的艰难。她实在是一个伟大的女子，她的付出和只身拼搏，没有坚韧的心和无尽的爱是不能做到的。她是如此地爱我，即使曾经因为劳碌奔忙而麻木，但我知道，她爱我。只有她会这样爱我，也只有她，能用这样的爱来爱我。后来，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越来越习惯了解彼此。繁复的一件事，只需说出一二字彼此就全然明了。热衷于开玩笑，互相挖苦互相奉承，常常吵得不可开交，也常常靠在沙发上一聊就是几小时。
我们的关系，非身在其中不能想象。
然后父亲来探我们。他二人也像朋友，而且是老朋友。三人围着电视，看Radio Head的MTV。你看，我的父母跟我一起看Radio Head的MTV，而且一起分析它的镜头语言和寓意。这一切多么令人难以置信。那千分之一秒里，我产生了父亲从未缺席的错觉。我满心欢喜，拒绝真相。
我曾经暗地里组织恶狠狠的语言，打算以此来刺伤父亲。却没有一次真的开口，我做不到。原来善良也会遗传。但那时侯心里还是有恨，模糊不清，不知道是恨自己始终无能为力还是恨父亲对我的爱不够深。某一刻突然想到我的父亲再也不会抱我，便会有庞大的寂寞袭卷而来。因为他的缺席，我郁郁寡欢了很长时间。而他带来的感情缺失，也永远不能弥补。
现在我习惯了母亲大小诸事与我商量，习惯家里没有男人大手一挥一锤定音的生活。现在我长大了，再也不需要依赖父亲。当年我对他尚可因爱生恨，现在我一年见不到他一次，爱恨一并稀薄了。当年我不忍刺伤他，现在更不能。只有一次，吃饭时我低着头说，这么多年你也没怎么管过我。说完便后悔了，生怕气氛尴尬，他却仍一脸淡淡微笑地问，怎么这么说呢。
你看这句话多么无力。
我看不透他，不知道他是否有一刻心虚，或者心疼。尽管如此，尽管我说那爱恨一并稀薄了，可是我的体内却终究流着他的血，我生来便有他的烙印。这种骨血相连让我对他有一种不能替代的感情，很安稳很清淡，并且不为人知。连我自己都不能分明这感情是怎样的。亲切又陌生，依赖又抗拒。
他现在对着我总是有满面温和宠爱的笑容。他纠正我的缺点，给我买早餐，提醒我早睡，一眼便洞穿了我文字的致命伤，跟我探讨大小世事……然而无论如何，他总是这样温和，不愠不火。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为强烈地感觉到他曾经的缺席，以及他因为歉意而不敢如真正的父亲一样命令我，严厉地要求我。我知道这就是真相。这让我想起，他有一个比我小12岁的儿子。他是他的父亲。
当我强烈感受到这一点，试图挤出几滴眼泪来顾影自怜一番，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其实我在潜意识里早就知道一切不可能像没发生过一样，我早就知道这种表面上的和美是多么脆弱，我早就知道，一切其实也没有必要回到过去。我不是已经习惯了二人生活了么。
一晃眼已经十数年。多么像一场悠长的梦魇，也许当我打着哈欠睁开眼时，便已毫无防备地仓促了结。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漫漫长生，也不过只是梦一场。不如放了我，让我安心地跌入梦里，不必醒来终日胆战心惊，饱受思索之苦。
[第四弦·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足足一个月没有写字。碰到都是惊惧。心跳都漏了一拍。本来是要从自己文字的致命伤着手，大刀阔斧地改造，怕就怕像了那邯郸学步，一心模仿别人优美步子，终于连自己本来的方式都忘记，只能四肢着地，像极了未完全进化的低级动物。这样的低谷，于我是不能忍受的。
生活突然有了奋斗的力气，再无闲暇来想那些轮回反复的生，离，死，别。要改文字风格，要离开这城市。这些越来越近的现实让我不得不奔忙。然而某个六十五分之一的弹指间，恐惧一掠而过。我仿佛背弃了自己，曾经紧握不放的东西都摒弃，却像是紧紧扒在悬崖边的手指，一只一只被掰开。是否坚持比放弃容易，我为了现实，一点一点放弃了曾经的自己，曾经的坚持，曾经的颓唐。说是进步了，我却心虚。
我只是别无选择。面对现实，我只能这样。
生活到了如此，仿佛是苍蝇找到了通往窗外的缝，重见了久违的光明，重蹈了别人的覆辙。一切是不是就此一锤定音，开始现实起来。越来越现实，终于只在一个城市晃悠，跟一个熟悉得像亲人一样的家伙日夜相对，心里不断算计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越来越憔悴苍老丑陋，越来越歇斯底里，越来越像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神经质女人。
有个男子这样评价我，他说，你是那种趁着年轻尽情挥霍消耗自己，然后在老之前就去死的女人。
终于不能否认。常常是纵情恣意的，眼着当前，丝毫不理酒醒以后更憔悴。自以为小心翼翼事事当心八十年还不如随性随心三十年，于是便权当夸奖。
和父母一同去看空调，一致抵制日货。陪母亲去物色新的书柜，价格质量，反复比较商量。街角一家奶茶铺，远远便有奶茶的甜腻香气。你看，生活于我，越来越细微，越来越琐碎，越来越真实。我扑身其中，便不能再同旁观一样漠视。甚少思考，只是抓紧一切时间来发呆偷懒。除了偶尔有点莫可名状的虚弱无力外，这种忙碌的真实生活更突显了闲暇时光的曼妙惬意。
我们从懵懂无知到年少轻狂，再从年少轻狂到安之若素，这是一场多么漫长的愁人悠梦。若能越过万水千山，看遍姹紫嫣红，抵达了那难得糊涂的最高境界，我便也觉得不枉此生。
慢慢耗吧，我时间还多。且从那年少轻狂开始，然后畏畏缩缩碰触现实，再为了现实拼尽全力。哪怕身心俱瘁。哪怕我的味蕾渐渐麻木，辨不得酸甜苦辣。所有苦楚都是必然，所有艰难都是必经。最后，便用那耗尽了青春时光换来的坚实物质和浮名，如数再换了浅斟低唱。无我无名，无欲无求。
原谅我一时神情郁郁，原谅我某刻心情低落。人生本就是如此起伏反复，但我知道自己迟早要抵达彼岸，吟一首——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箫且徐行，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酒已微熏，人正初醉，且让我，浅斟一杯，低唱一曲。
[曲终·人散去，怎奈年华已老，不胜唏嘘一叹]
就这点一弦又一弦，我从春天写到了夏季。虽然这只是母亲节后的第二日，可是那滂沱的暴雨却分明烙上了夏天的痕迹。这是又一个凌晨两点半，雨又滂沱，抬头正好看见黢黑夜空中划过一道亮烈闪电，照亮了整个城市千分之一秒。湿凉的风不急不徐地弥漫了整个房间。
蜷着腿缩在软得像床一样的沙发里又看了一次《Leon》，突然想，就嫁个杀手吧，像Leon一样，多么值得信赖。会否像玛莉塔一样，胃里不再凉。在这个故事里，他就是混世中一个让人欢喜的男子，足够纯朴温情，不失残酷的坚定。
所谓浮生，就是庄子说的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罢。我们大可以从容徐行，不要错漏一处风景，即使是遍尝世事艰辛，也是一大幸事。
我也从容地伸个懒懒的腰，打个长长的哈欠，落下一滴因困倦而生的眼泪，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睡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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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眉宇神情定格在淡漠从容间，这样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伤害。
旁人看来不胜颓唐，于我却是无关痛痒。
我倦了笑脸相迎，俯仰往来。
正伤春时节。你看，我那时侯还那么娇嫩野性，像一株含苞的花骨朵。那个时候，我最讨厌的一句词是，年少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我明知道，不是这样，却也百口莫辩。正是这种强烈的无能为力让我终日焦躁不安。
我当时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这世界上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对的。然而我忽略了一点，那也包括我自己。
我记得很久以前的事。从一岁开始，一点一滴，越来越清楚分明。从小不哭不闹，母亲至今夸赞我幼小时的乖巧。我却记得自己男孩子的秉性，赤着脚，奔跑在沙丘上草丛里，在土坡爬上滑下。常常受伤，灰头土脸，招致母亲训斥。以致后来一受伤，回家便低着头，委屈地说，妈妈，对不起……这种装可怜的先发制人，无论是谁，用在父母身上都是屡试不爽的。渐渐的习惯这种宠爱，这便是为什么我们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的关爱，同时肆无忌惮地伤害他们。
我记得那样的奔跑。在烈日下大汗淋漓，却又酣畅痛快的奔跑。就这样，跑到北方的树都睡了，花都哭了，天都灰了，雪都飘了。跑到童年残败，寂寞花开，物改人非，欲语还休。你知道，我并非生来沉默。
我记得自己跟着父母，到过很多地方。然而有关那些城市的记忆，无一例外地一片空白。只有在看旅游杂志的时候，常会倏忽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真切的熟悉。每每此时，且惊且喜，心下也少不了的一番怅惘。
我想象着自己跟在父母身后，颠颠地快步走。我想象着自己经过过一个胡同里的乞丐身旁，听见了他的呢喃自语。经过过那片火红灼眼的枫林，有一片干瘪的枫叶落在了我的肩膀。住过破旧的旅馆，听见过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也曾与母亲失散过，在一条现今看来非常普通的小马路上，当年我却是抱着一颗绝望的心惶惶地穿越。那时侯那些呼啸着碾过马路的东西，于我来说如同狰狞的庞然大物一样令人胆战心惊。
多年以前，我大街小巷地乱窜。我因为贪玩而骨折，即便裹着厚厚的石膏，却还是单腿蹦达着瞎转悠。我坐在院子里长满葡萄藤的架子下，看漫天璀璨的繁星。我抓蚂蚁蜈蚣，玩西瓜虫，用棍子挑起一条青绿色小蛇四处吓人。我淌进水沟还万分得意。
然后，我吃着速冻水饺看春节联欢晚会。我躺在冰凉的瓷砖地面上听音乐。如此一个除夕，又一个除夕。我开始习惯午夜站在12楼落地窗前看那些遥不可及的山林，还有挂在树梢上的各色塑料袋。旁边是四通八达的宽阔马路，昏黄的路灯，声色场所的五彩霓虹，24小时营业的加油站。而整夜不见减少的车辆，来来回回，在我眼底就像孩子的玩具。我拿着望远镜也只能艰难看见四五颗黯淡的星星，我终于知道，数星星并非痴心妄想。我习惯了永不枯萎生机昂然得让人生疑的四季。我最初看见那些鬼祟的，昼伏夜出的，黑不溜秋长着八爪的，扑棱几下还能飞的蟑螂满面苍白。而现在，我常常一脸仇恨两眼杀气浑身神经质气息地抓着拖鞋，又准又狠地拍在它们身上。我坐在咖啡店的袅袅香气里扼杀自己的青春，神情清冷淡漠，行色慵懒从容，寡言少语。
你看，我越来越像一个南方女子。然，我却是越来越想念北方生活，即使那只是个小城市。那个冬天早晨，日光照在挂着白雪的枯树桠上，街边林立起的小吃摊，大声吆喝的小贩，热气腾腾的美味食物，仍然是我记忆里永不失色的一处风景。
银装素裹，却是分外妖娆。
[第二弦·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这是，一曲不能不唱的歌，一段不能不了的情，一缕不能不散的魂。
离别在即。而语言，已经成为累赘。
有谁听懂了我的话，即使没有音节，没有唇齿的张合，没有声带的震动。有谁，看着我的眼，就能抵入我内心最深。把我的怯懦，我的心虚，我的一切龌龊都看透，也把我所有风情，我的韶华尽洞穿。
能不能不要语言，沉默相对。
原来，诸神听到了我夜以继日的祈祷。
原来，这是世间对自己最恶毒的诅咒。
我最终，真的常常一句话说不出。由得旁人误会，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其实是抵死不承认自己语言贫乏，人际障碍。
错过，错失，终究错了初衷。
突然口干舌燥，面红耳赤。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青黄不接年纪。选择此时告别。
有人说，先说再见的人总是占上风。我想你我都知道。只是不爱了，或者，走不下去了。任何事都有厌倦的那一天。
甘愿看一部令人疼痛的电影，听一曲伤人三分的绝唱。这些，都不过是方式更为温和隐忍的自虐罢了。如何将息。难将息。最难将息。
怎么忘记。
一连数日的天外大雾，散不去似的。青山绿水，也都隐在了它不罢不休的坚持里。你我是流连在河边的路人。却不能不沾湿了一双鞋。
你听，这一弦，本是我为你而弹。然而如今，它只能是一曲伤离别。
曲曲折折，千山万水。真到了两两相忘的时候，那低回婉转的歌，都是我为你而唱。一退再退，退到了悬崖边。我听见自己心里开出一片罂粟，噼里啪啦，茁壮生长。我收起眼泪，喉咙哽咽。
我们该庆幸。如若待到彼此都觉得厌倦的时候，再来纠缠厮杀，实在龌龊。我已经恐惧了这感觉。还是，收放自如的好。再也不要拖着疲塌的身体和心，来日日夜夜地说些彼此都不能认真聆听的句子。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能彼此理解的，无论多少沟通交流，全是枉然。我于是疑心，是不是所有的爱都要变成伤。因为爱，所以限制。因为爱，所以激烈。因为爱，所以争吵。因为爱，所以要求。因为爱，所以，离开。
止于今夜。让我将你细细拾掇，将你的眉眼收在木头匣子里，尘封以后，也可以铭记于心。
独自过了几个秋，待到再回头，看到你未改的容颜。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扬花，点点是离人泪。
难赋深情。
[第三弦·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南国没有春天。
我一直觉得，这里只有两个季节。一个夏，一个秋。恍惚就过去了，哪里见得一夜之间盛开的花草，哪里有早上醒来看见纷扬飘絮的欢喜。而且，即使炎夏也蒸不完空气里厚重的湿气，一股热风包裹身体，焦躁难耐。天气无常，这南方城市向来是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好容易盼到一上午的阴凉，难得皮肤清凉干爽，却急急逝去了。
他是我父亲。
他终于来了。
他出现在我生活里的时间，累计不会超过4年。然而他终究是我父亲。我说过，我的童年，也许不会常常想起，却始终随时可以提取。我的记忆力，一向是不错的。
夏天一到，生活便突然真实起来。早睡早起，常常大汗淋漓，投身于现实，不回头。水蓝的天空，毒辣的烈日，大朵大朵绵软洁净的云。早早回家，在楼下马路对面买馒头，经过水果铺，那些娇艳的圣女果，李子，甜瓜，葡萄，橘子，西瓜。一栏一栏地装好，都无比新鲜，颜色鲜亮健康，饱满光洁。还有一家店，门口有贴着“武汉香辣小吃”字样的小玻璃柜台，无意经过便闻见经过烹调的新鲜肉类的芬芳。
天色穆蓝，将黑未黑，各个店铺的灯光，或昏黄幽暗，或明亮白炽，却都打在了心里。仍然燥热，偶尔掠过的风却是夏天独有的清爽。四处都是人，我突然喜欢上这种气息，这种真实生活的气息。仿佛是第一次，我也身在其中，而非如同以往沉默观望。心里生出一种温馨美好，身边所见，都是最为平常的事物，也是人之根本。我终于感觉自己真切地活着，也是因为立足根本。安心，实在。还有几间小饭馆，几个人围坐一桌，神情各异，低声聊天。你看，那些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在这个傍晚，各揣心事，也是一天奔忙后的歇息放松。
我才突然想起自己应该算是个湖北人。可是因为生在山东，在很多城市流连过，却只在两岁时在湖北呆过一个月，所以并非刻意忘记。你听过那个喜玛拉雅山的猴子的故事么？那么，你一定知道，刻意而为的，往往不能达到目的。
我记得那些父亲在场的短暂光阴。他曾经脾气不好。我想，很多自视甚高的人都会因为不胜寒而焦躁。他恰好是一个这样的男人，而且，他有这样的资本。我再没有见过比他智商更高的人。或许是大智若愚，他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然而面对现实，他的理论往往派不上用场，显得木讷无力。不能否认他的理论足够完整系统，却不是建立在社会之上。因为这个社会，本来有诸多缺陷漏洞。
小时侯怀疑他是庄周转世。或者柏拉图。他心里有一个理想国，而他就是君王。他有自己的方式，而这种方式，从来不与人同。我想我永远也不能真正理解他。他可以同时跟几人下盲棋，精通桥牌围棋，通读诗词歌赋，哲学心理经济政治无一不涉足。可以花两秒意识到我的缺点，花三秒组织语言，然后仿佛随便探讨，却句句一针见血，不动声色地教我对待人生的正确方式。然而他却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料理得有条不紊。也许他自有分寸，可是在我与母亲眼里，他永远不识时务不肯向现实妥协。或者，当真是曲高和寡？
我也恨过他。眼睁睁看着他与母亲争吵，如同发怒的兽，丧失理智。我那时为自己的弱小满心凄惶，下决心等自己长大，一定要狠狠揍他。
后来他们和平分手，母亲对我说，虽然爸爸妈妈分开了，但我们对你的爱，一丝一毫也不会减少。我懂。尽管我才11岁。他们实在都是本质温和的人。当人们处于艰辛生活，也许显不出，也没有余力显出那些泛滥的同情和宽容，可是在这样敏感的事情上，他们都是如此善良的人。那些电视剧里恶言相向互相诋毁的情节，在我的生活里从未有过。我对父亲那种幼稚的恨，早已经瓦解了。
习惯二人世界。我和我聪慧美丽率直的母亲，形影不离。我知道她的艰难。她实在是一个伟大的女子，她的付出和只身拼搏，没有坚韧的心和无尽的爱是不能做到的。她是如此地爱我，即使曾经因为劳碌奔忙而麻木，但我知道，她爱我。只有她会这样爱我，也只有她，能用这样的爱来爱我。后来，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越来越习惯了解彼此。繁复的一件事，只需说出一二字彼此就全然明了。热衷于开玩笑，互相挖苦互相奉承，常常吵得不可开交，也常常靠在沙发上一聊就是几小时。
我们的关系，非身在其中不能想象。
然后父亲来探我们。他二人也像朋友，而且是老朋友。三人围着电视，看Radio Head的MTV。你看，我的父母跟我一起看Radio Head的MTV，而且一起分析它的镜头语言和寓意。这一切多么令人难以置信。那千分之一秒里，我产生了父亲从未缺席的错觉。我满心欢喜，拒绝真相。
我曾经暗地里组织恶狠狠的语言，打算以此来刺伤父亲。却没有一次真的开口，我做不到。原来善良也会遗传。但那时侯心里还是有恨，模糊不清，不知道是恨自己始终无能为力还是恨父亲对我的爱不够深。某一刻突然想到我的父亲再也不会抱我，便会有庞大的寂寞袭卷而来。因为他的缺席，我郁郁寡欢了很长时间。而他带来的感情缺失，也永远不能弥补。
现在我习惯了母亲大小诸事与我商量，习惯家里没有男人大手一挥一锤定音的生活。现在我长大了，再也不需要依赖父亲。当年我对他尚可因爱生恨，现在我一年见不到他一次，爱恨一并稀薄了。当年我不忍刺伤他，现在更不能。只有一次，吃饭时我低着头说，这么多年你也没怎么管过我。说完便后悔了，生怕气氛尴尬，他却仍一脸淡淡微笑地问，怎么这么说呢。
你看这句话多么无力。
我看不透他，不知道他是否有一刻心虚，或者心疼。尽管如此，尽管我说那爱恨一并稀薄了，可是我的体内却终究流着他的血，我生来便有他的烙印。这种骨血相连让我对他有一种不能替代的感情，很安稳很清淡，并且不为人知。连我自己都不能分明这感情是怎样的。亲切又陌生，依赖又抗拒。
他现在对着我总是有满面温和宠爱的笑容。他纠正我的缺点，给我买早餐，提醒我早睡，一眼便洞穿了我文字的致命伤，跟我探讨大小世事……然而无论如何，他总是这样温和，不愠不火。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为强烈地感觉到他曾经的缺席，以及他因为歉意而不敢如真正的父亲一样命令我，严厉地要求我。我知道这就是真相。这让我想起，他有一个比我小12岁的儿子。他是他的父亲。
当我强烈感受到这一点，试图挤出几滴眼泪来顾影自怜一番，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其实我在潜意识里早就知道一切不可能像没发生过一样，我早就知道这种表面上的和美是多么脆弱，我早就知道，一切其实也没有必要回到过去。我不是已经习惯了二人生活了么。
一晃眼已经十数年。多么像一场悠长的梦魇，也许当我打着哈欠睁开眼时，便已毫无防备地仓促了结。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漫漫长生，也不过只是梦一场。不如放了我，让我安心地跌入梦里，不必醒来终日胆战心惊，饱受思索之苦。
[第四弦·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足足一个月没有写字。碰到都是惊惧。心跳都漏了一拍。本来是要从自己文字的致命伤着手，大刀阔斧地改造，怕就怕像了那邯郸学步，一心模仿别人优美步子，终于连自己本来的方式都忘记，只能四肢着地，像极了未完全进化的低级动物。这样的低谷，于我是不能忍受的。
生活突然有了奋斗的力气，再无闲暇来想那些轮回反复的生，离，死，别。要改文字风格，要离开这城市。这些越来越近的现实让我不得不奔忙。然而某个六十五分之一的弹指间，恐惧一掠而过。我仿佛背弃了自己，曾经紧握不放的东西都摒弃，却像是紧紧扒在悬崖边的手指，一只一只被掰开。是否坚持比放弃容易，我为了现实，一点一点放弃了曾经的自己，曾经的坚持，曾经的颓唐。说是进步了，我却心虚。
我只是别无选择。面对现实，我只能这样。
生活到了如此，仿佛是苍蝇找到了通往窗外的缝，重见了久违的光明，重蹈了别人的覆辙。一切是不是就此一锤定音，开始现实起来。越来越现实，终于只在一个城市晃悠，跟一个熟悉得像亲人一样的家伙日夜相对，心里不断算计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越来越憔悴苍老丑陋，越来越歇斯底里，越来越像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神经质女人。
有个男子这样评价我，他说，你是那种趁着年轻尽情挥霍消耗自己，然后在老之前就去死的女人。
终于不能否认。常常是纵情恣意的，眼着当前，丝毫不理酒醒以后更憔悴。自以为小心翼翼事事当心八十年还不如随性随心三十年，于是便权当夸奖。
和父母一同去看空调，一致抵制日货。陪母亲去物色新的书柜，价格质量，反复比较商量。街角一家奶茶铺，远远便有奶茶的甜腻香气。你看，生活于我，越来越细微，越来越琐碎，越来越真实。我扑身其中，便不能再同旁观一样漠视。甚少思考，只是抓紧一切时间来发呆偷懒。除了偶尔有点莫可名状的虚弱无力外，这种忙碌的真实生活更突显了闲暇时光的曼妙惬意。
我们从懵懂无知到年少轻狂，再从年少轻狂到安之若素，这是一场多么漫长的愁人悠梦。若能越过万水千山，看遍姹紫嫣红，抵达了那难得糊涂的最高境界，我便也觉得不枉此生。
慢慢耗吧，我时间还多。且从那年少轻狂开始，然后畏畏缩缩碰触现实，再为了现实拼尽全力。哪怕身心俱瘁。哪怕我的味蕾渐渐麻木，辨不得酸甜苦辣。所有苦楚都是必然，所有艰难都是必经。最后，便用那耗尽了青春时光换来的坚实物质和浮名，如数再换了浅斟低唱。无我无名，无欲无求。
原谅我一时神情郁郁，原谅我某刻心情低落。人生本就是如此起伏反复，但我知道自己迟早要抵达彼岸，吟一首——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箫且徐行，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酒已微熏，人正初醉，且让我，浅斟一杯，低唱一曲。
[曲终·人散去，怎奈年华已老，不胜唏嘘一叹]
就这点一弦又一弦，我从春天写到了夏季。虽然这只是母亲节后的第二日，可是那滂沱的暴雨却分明烙上了夏天的痕迹。这是又一个凌晨两点半，雨又滂沱，抬头正好看见黢黑夜空中划过一道亮烈闪电，照亮了整个城市千分之一秒。湿凉的风不急不徐地弥漫了整个房间。
蜷着腿缩在软得像床一样的沙发里又看了一次《Leon》，突然想，就嫁个杀手吧，像Leon一样，多么值得信赖。会否像玛莉塔一样，胃里不再凉。在这个故事里，他就是混世中一个让人欢喜的男子，足够纯朴温情，不失残酷的坚定。
所谓浮生，就是庄子说的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罢。我们大可以从容徐行，不要错漏一处风景，即使是遍尝世事艰辛，也是一大幸事。
我也从容地伸个懒懒的腰，打个长长的哈欠，落下一滴因困倦而生的眼泪，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睡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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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眉宇神情定格在淡漠从容间，这样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伤害。
旁人看来不胜颓唐，于我却是无关痛痒。
我倦了笑脸相迎，俯仰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