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无能年代

2005-09-27 01:49 | 莫殇的幻觉

一、女主角妖

N城是个地道的南方小城,广东境内,沿海。夏天的雨总是下得蹊跷,常常阴沉闷热大半天,突然下起暴雨,五分钟以后又阳光明媚起来。我就是在那样一个夏天午后见到了那个自称为妖的女子。

天灰得如傍晚一样,有阵阵雷炸,雨下得暴虐。店门口的水泥路积了一公分水,我站在吧台里抽烟,给自己煮了杯咖啡,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口匆忙跑过的学生。那个女子踮着脚走到门口,推门而入。T-shirt牛仔裤,一双颇粗犷的褐色牛皮靴,这让她看起来像个西部牛仔。

“这里只有咖啡,不提供用餐。”我提醒她。
“唔。”没有抬头,轻应,“意大利特浓。”

声音沙哑,很安稳。我工序仔细,谁知道会不会碰上个口味挑剔的客人。煮上的时候打量她。不很漂亮,单眼皮小眼睛,皮肤不白,娴熟地点了一支烟,然后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吞云吐雾。并不令人反感,神情泰然从容。

咖啡上桌的时候她说谢谢,又问:“为什么不提供用餐?”
犹豫,还是认真答:“为了选择客人。店不大,安静点好。”
“这做法不聪明,赚不了多少钱,”她笑,“不过我喜欢这样。”

她说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嘴唇生得好看,笑起来温和有礼,但分明淡漠。

“你在N大上学?”
“唔。编导系大三。”她喝了一口咖啡,眼睛看着门口。
“喜欢看电影?”我看她那精致的邋遢,想起一个滥俗的词,“艺术家”,没有揶揄成分。
“从小偏爱,常被长辈说不务正业。”又笑,这次露齿,便很符合她的年龄。

不紧不慢地聊,外面雨停了不久,阳光刺眼。她皱了皱眉,显然不喜欢这无常的天气。我也看着窗外,下过雨一切都显得很干净,像水洗过,路边的树轻轻摆动枝叶,不时滴下水珠。一向的苍绿突然有了生机,被冲洗成翠绿,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叶间隙,不依不饶地投下一地阴影。有N大的学生骑着自行车经过,溅起些污水,眼睛往店里看。

我看着灼眼的阳光,突然觉得烦躁,背后刺痒。她说:“既然你不在乎进账,不如换张碟?”手上已经多了一张碟,接过来看,Sopor Aeternus。德国Dark Wave风格。

“难得有女孩子喜欢这种风格的音乐,你一直爱听吗?”
“唔。Lacrimosa,Sopor Aeternus,Nick Cave一类,算是歌特和英伦风格的罢。”
“怎么会喜欢?”我边问边换了CD,音量调大。
“Sopor Aeternus,他好像在替我哭。”
“什么?”音量过大,我没听清她的回答。
“没什么。”她摇头,不肯再说,眉头微皱。右耳垂上有一枚银色骷髅。

我只以为是自己多嘴惹人讨厌,便噤声,隔了一会才又聊了些非主流电影。相谈甚欢。她七点时准备离开,我去阁楼取了张《鹅毛笔》给她。

“这版本不多见,”原来她看过。又安抚我,“我正找这版本,多谢。”
“还有你的Sopor Aeternus。”我把碟从CD机里拿出来。
“作为交换,”她摇摇头,“送你罢。”
“这可难找,你舍得?”我瞪大眼睛看她。
“我想听就来这,怎么称呼?”
“涓生。”我伸出手。
她笑得开心:“乱用鲁迅起的名字,”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喜欢。”
“你呢?”差点忘了问。
“叫我妖。”
“妖?”
“唔。妖精的妖,妖怪的妖也行。”笑着挥手离开。

我看着她从包里拽出折叠式耳机,从容不迫,不像是急着去哪里。我重新放上Sopor Aeternus,收拾杯碟的时候才看见那只景泰蓝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旁边一只国际版555的空盒。装鲜奶和糖浆的奶白色小瓷杯没有动过。

妖精的妖。妖怪的妖。部分明媚,部分阴郁,部分自恋。然而全部压抑。

二、妖的沉闷故事

此后妖常常来,始终坐在角落面对门口的位置,有时看书,或者摊开本子用左手握着钢笔写字。右手腕戴一只很宽的藏银镯子,大大小小颜色不同的藏族耳饰轮番换。偶尔带朋友来,通常是年长男子,衣着妥帖,笑容温和。而妖,有朋友在的时候看来明媚,笑得恣意,所有话题由她掌握,收放自如。

但我认识的妖,终归是那个情绪内敛,神色清冷,目光坚定温和,但分明拒人的女子。习惯她不定时地来,可有可无的对话,熟识之后断续的叙述。她开始筹备拍一个短片,正在写一个叫做《爱无能年代》的文字。

“我打算把这一切写得沉闷至极,让跌宕起伏见鬼去吧,”她似笑非笑地说,“它们只有一个观众,就是我自己。”

“也许可以是两个。”我笑着给她换了只烟灰缸。她烟量骇人,有时缩着脖子剧烈咳嗽,那种发自肺部的苟延残喘的声音,让我寒毛竖起。但我不会劝她——若劝说有用,她早就不抽了。

对于我的建议,她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涓生,”妖笑意昂然,“21世纪是个爱无能年代。”
“现代人天生的疏离感而已罢,不是不爱,只是不知如何爱。”
“说对一半。并非天生疏离,只是所有人的爱经多方辗转,原本已经所剩无几。”
“你也是?”
“我是这场爱情事故的主人公,它的叙述者,兼任观众。”

她终于让我成为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观众。

三、男主角傅青


“平安夜party,去吧。”大一开学不久,同系女孩来找她。
“不去。”
“另有节目?”那女孩故意斜着眼看她,“你可是一次集体活动都没参加过啊。”
“我可是贵族啊,单身那种。”她笑嘻嘻地说,“最近忙打工,累死了。”
“打工?没听说啊。”
“骗稿费,”她得意地笑,“我走啦。”

“篮球赛,看不?”
“……看一会就走。”她想了想,背起包跟那女孩走了。
人山人海,南方特有的潮湿的天寒地冻。一阵阵欢呼或着急地加油。她觉得无趣,一点儿篮球规则都不懂。却终于被气氛感染,冻得发红的鼻尖冒出些细汗。她看见一个高个男子,小麦色皮肤,五官凌厉,头发短得利落,篮球打得好。她随意问了旁边的女孩:“那个,什么人物?”

“傅青。”
“谢了。”她答,然后离开篮球场。

这个名字,她记得。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直没有与他说话,常常碰到,常常见到一个明朗快乐的女孩和他一起。是一对,她淡淡想,然后戴起耳机经过。

学校有场辩论赛。她作为正方辩手等在台下,傅青笑眯眯地走过来。她随口问了句:“正方反方?”
“反方。”还是笑着,声音很粗哑,北方普通话。
本来她有获胜的把握,而结果是“大家都发挥不错”,这结果令人发笑。

那日离场时候要了对方电话,开始偶尔发短信。这时候大二已经到尾声,而傅青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关系普通的北方男子。

自幼要好的表妹乖来看她。她日夜陪着乖到处逛,连续熬了十个通宵。家里人来电话,老姥姥去世,要乖提前回家。她情绪低落,短信给傅青发牢骚。
“要不要我陪你送她?”
“不麻烦了。”
“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可以陪你。”这样温情。她听说过傅青制造的几起绯闻,知道他不过是习惯性温柔。但他毕竟是她喜欢的那种北方男子,足够高,声音好听。聊胜于无。她终于回答,等我电话。

只有乖能让她真正心生柔软。在长途客车站送乖,两姐妹因为熬夜和亲人的去世,变得非常脆弱。隔着大巴的窗户对望,终于掩面而泣。六月的阳光那样烈。她头一次放纵自己的情绪,在众目睽睽之下泪流满面。上午九点,她好容易止了泪,与傅青约在一家街边的coffee shop。

他穿着白色T-shirt,双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地等她。她知道他们在独自呆着的时候有同样淡漠的本性。

那日聊了五个小时。傅青说,他早先在教授那里看到一篇不错的文章,注意过一个常戴着耳机,神色清冷的女子。“后来,”他对她说,“我才知道那篇文章就是经常面无表情的你写的。”

她轻声笑。此时傅青不过是让她有些微好感的年轻男子,她以为自己依然可以收放自如地待他。

短信。她总是微笑着傅青发来的短信。
“天太热别乱跑,小心中暑。”
“这么晚还不回学校?答应我别出事,我的大小姐,以后别这样了,很让人担心。”
已然相当暧昧。但她没有拒绝。只要不捅破,她想。这样的温情她一向喜欢。她佯装不知他的用心,继续开着玩笑与他周旋。傅青不急不缓,用他的温情一点点地渗入了她的皮肤。

暑假。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每日自在,写稿到天亮,或者通宵看电影,在酒吧看地下乐队演出,与不同的朋友吃饭聊天。睡到中午,收到的第一条短信总是傅青的。
终于有一日,他问:“亲爱的,睡醒了么。”

她知道他有女朋友。但终究又退了一步,继续佯装不知,即使这佯装已经非常无力。她用寂寞作借口。“我只是个长了脑子的罐子,需要很多很多不同的爱来把自己填满。习惯从不同男子身上吸取感情,然而终究是残缺。几十块碎片凑在一起,也不会变成一块完好的玻璃,”她有些难过地想,“注定是残缺的。”

我看到这里,抬头看她。依然是那一脸安然,不知看着哪里,轻轻吐出一口烟。
“现在,现在呢?”我有点艰难地问,不忍知道结局。
然而——“像烟花绽放,往后空留异地残灰,眼前还有余象,挥之不绝。”
必定是如此。我想想又问:“为什么叫傅青?”
妖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摊开纸笔写下两个字给我,上面写着——负卿。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我其实只是不甘心。因为那实在不能算得爱情。彼此的爱都所剩无几,即使真想要给,也无从给起。那只是一场认真的消遣。”

她开始隐约地期待着傅青的短信,回复的语气里多了几许温情。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输了。其实她并非看不清结局,傅青是劲敌她明白,学校里有关他的传言也是大多负面,但是她记得傅青某一刻腼腆的笑容。她固执地认为这是他纯粹真实的一面,她如此地贪恋这一点点纯粹真实,宁愿自取灭亡。

他们是那样不动声色,在学校里碰见只是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笑得开怀。入夜的短信,傅青说他情绪化,需要自己的空间,感情稀薄。表面上像在对她抱怨自己的女朋友,然而她清楚,他是在提醒她。

她那会儿已经意料到,这样的爱情,已经因为自己对温暖的需要而变得急切,并且因为这急切变得卑微。

有一日傅青去她住处找她。
“想去酒吧么?”她依旧笑吟吟地淡然。
“回家吧。”她愣住,微仰头看他的脸。他对她说回家吧。一切她想象中的彼此刻意淡漠尴尬都被傅青低沉的一句话掐灭了。

她放了《THE THIEF》给他看。那个苏联的片子,那个最终幻灭了的孩子。她看过数次,于是间中去阳台抽烟。傅青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弯腰用下巴轻轻地抵住她的头顶,双臂环绕着她撑在阳台栏杆上。他那样的高大,她顽皮地踮起脚,却才到他肩膀。她要他把自己抱到栏杆上,然后她环着他的脖子猛然向后仰。

那是没有任何防盗栏的阳台。傅青竟被吓住,用力将她抱下来,臂膀微颤。她笑他胆小,然后把头埋在他胸前,良久静默。

在那特定的时间地点,他们都放弃了自己的警觉和防备,内心柔软,温情相待。他们喝红酒,窝在沙发里相依偎,看着电影轻声讨论。傅青突然说:“不知道二十年以后,我们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

她辨不出真心假意,只觉得被温暖灌醉,低低与他讲话,语无伦次。这样转眼间窗外的天空已经微亮,她迷糊地在沙发上在他的怀里睡着,醒来的时候他已不在。整个凌晨的一切恍若幻觉。她知道是时候结束了,或者应该这样说,他们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在这样盛烈的温情过后,她无法再如以往一样冷静淡然无关痛痒。而对傅青来说,那不过是一场猎奇游戏。想要更多,但若对原本拥有的东西有所影响,必然会生生斩断抽身而出。

回到学校,如她所料,一切如往常一样。她佩服傅青,果然是进退自如的男子。她于是也佯装无所谓,依然跟所有人热情地打招呼,笑嘻嘻地经过他们两人。她是在强迫自己收回感情。她想,他天生是淡漠的人,相形之下,用淡漠来保护自己的脆弱和温顺的她,似乎本来不是他的对手。

“你干吗一脸的诡异笑容啊?”她看见那个同系女孩。
“那个傅青啊,今天在食堂公然跟他女朋友互相喂饭吃呢。”
“……”

四、Just Imagination

九月,妖来找我,说是她生日。晚上我提前结业,本来想请她吃饭的。可是妖带我走到了海边,买了啤酒去喝。那天是台风,风很大,肆虐地袭击而来。她坐在海边的石头上抽烟,把头埋在膝间,我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颤动。

我无心打扰,静静地在一旁喝酒。半晌,妖突然抬起头来,竟还是一脸安之若素。她漠然问我:“涓生,那算是一场事故吗?”

“妖。Just imagination。”
“……Just my imagination。”妖兀自一笑,脸庞突然有了些光彩,眼睛里有浓重的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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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眉宇神情定格在淡漠从容间,这样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伤害。
旁人看来不胜颓唐,于我却是无关痛痒。
我倦了笑脸相迎,俯仰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