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别离 Side 21

2006-11-15 01:45 | 莫殇的幻觉

Side Twenty-One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皮肤发干,眼睛涩涩地疼。我的确很累了。天已经透着微微的亮光,云朵厚重而凝滞,缓缓漂移在空中。是破晓时分。望了天空半晌,忽然发觉父亲已经醒来,直看住我。

“禾儿——累坏了吧。”他微笑着说。

我想像过无数次见面的场景,无数段对话。但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够这样微笑着对我说话。仿佛我们未曾分开过。他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地抹杀了所有他缺席的日子。我亦没有想到,他醒过来对我说话,我立时失去了想要对他倾诉的欲望,而是要狠狠压抑住自己挑衅他的欲望。

我想问他,这么多年是否想到过我与母亲的难处。我想问他,你觉得自己是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我想问他,如果我忘记了你,你会不会难过。——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点头。然后说,你饿了吧,我去买点吃的。

他张开嘴想阻止我,整个身体从病床上略微抬起,终于又躺下去。

我走在清晨的街上,上海的冬天湿气很重,空中有白茫的雾。那阴寒浸透了厚外套,直穿进骨头。我裹紧了大衣,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非常沮丧。身边有早起的人,赶着去上班。一些店铺微微的张了半扇门,透出鹅黄色的灯光。路边小吃摊上,师傅正在现炸粢饭糕,金黄金黄的,散发着香气。还有包子,一肉一菜。我各买了一份,白色透明塑料袋里,装着热气腾腾的食物。

回到医院,正打算推门进去,忽听见里面有交谈的声音,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我透着门缝看进去,那女人也不年轻了,微微地倚在他身旁。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坐在床上,嫩声嫩气地喊着话。我想转身走,还是决定进去。推开门,一屋子的人都有些沉默。我把早餐递给那女人,也不说话。她有些尴尬,接过去,客气地说:“是奚禾吧,你爸爸经常说起你——”小男孩忽然奔过来,一把推开我,却不说话,一双眼睛带着警觉盯着我。

女人一把拉住他,我愣了一下,随即一笑,拍拍他的头,对着父亲说:“我先走了。”

出了医院,手机响,却是齐彻。我瑟缩着打了个颤,接起来。“奚禾,”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想我没有?”一阵酸楚,我挂了电话,眼泪忍不住滴滴答答地落了满脸。他当我是什么人?他怎么可以,在消失了两个月以后没有任何解释,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么可耻的话来?!我一边用力地抹着眼泪,一边疾走在阴寒的街上。

他一个一个电话打过来,铃声固执地尖鸣着,我先是不接,后来便直接摁掉,关了机。我在旅馆登了记,拿着急匆匆装的只有几件衣服的行李上了楼。房间里还很暗,我灯也不开,扔下行李,洗完热水澡就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缩着身子,仍旧不能平静,心里有怨愤。又坐起来开了电视,胡乱换着台,抽了两根烟,终于因为太过疲倦而昏沉地睡过去。

醒来已经是中午,天气微微地因为阳光暖了起来。我拉开窗帘,看着楼底下郁郁葱葱的树木发呆。开机不久,好几条短信遍发过来。父亲说:“禾儿,你弟弟还小不懂事,不要放在心上。你在上海停留多久?”我打了电话过去,他说,多待几天吧,我们多聊聊。我犹疑,终于说,好。又打电话给母亲,只隐去了他的妻儿都赶来的事。母亲正好要与男朋友度春节,便让我多陪陪父亲。

齐彻的短信我本来想直接删掉,但终于忍不住打开来看——“奚禾,原谅我刻意装出来的若无其事,我让自己安静了两个月,反复地思索你那天说的话,我终于知道,我再也不怕长久,不怕付出。相信我,我爱你。”“奚禾,你在哪里?收到短信给我回个电话好么?原谅我。”

听到他的声音我已有些哽咽。他低声说:“奚禾,原谅我的消失,原谅我的若无其事。我只是不敢面对你。脆弱给我指引方向,我在向着与你重合的方向努力。我很惭愧如此轻易地被你刺中软肋,虽然我试图通过苍白的语言来掩饰心里的逃避。”

“是我该说抱歉,”我逼着自己冷漠:“我不应该强求你给我温暖的长久的爱,你原本也在踽踽独行,我不该那样盼望,那不可靠。”

他依旧柔和地说话。他说:“奚禾,向我需索你要的,不要对我有任何妥协。温暖,我会给你。长久,我会努力。爱,我正有无限的爱,要给你。”

我已无声落泪。对父亲的感情前所未有地明晰,但是这不能回避的陌生与客气令我无所适从。我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自己隐忍了许久的摧枯拉朽的脆弱。

“奚禾不哭,你在哪儿,我来看你。”
“我在上海。父亲出了点意外,我过来看他。”

“奚禾,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度过一切悲伤。你会给我这个机会么。”齐彻从未听我说起父亲,他也从来不提,但聪明如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知道我的悲伤与脆弱。他知道。

“我自小时候已经非常懂事,长大了,亦忍受着明明不想要的感情,白白耗费了许多耐性与激情。我已经没有余力再周旋于感情游戏。现在我知道寂寞不是妥协所能填补,下定决心拿起了隐忍了多年的骄傲,脆弱,还有小性子。我想要的已摆在台面上,你若给不起,或者包容不了,也不必强迫自己。我宁缺毋滥。”

“奚禾,”齐彻一字一顿地说:“我自昨天已决定对你好。或许我说不出为你放弃全世界的话来,但我会努力。相信我,我比你想像的更在乎你。”我已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挂了电话已经渐渐平息下来。我还不能决定是否应该相信他。心里的不安与不信仍旧非常盛烈,它们不是轻易能够消除。又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和他的妻儿,决定先不去医院。下午就在旅馆附近的星巴克喝咖啡。有熹微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泼洒进来,照在我身上。但手指依旧是冰凉。捧住热咖啡,一口一口吞咽下去。热得发烫的暖气便顺着食道一路流到胃里。身体和心,慢慢得到满足。

傍晚,齐彻又打电话过来,问我在哪里,吃饭没有。我嗓子有些沙哑,说在星巴克喝了一下午咖啡。他问,哪一间星巴克?我微微笑道,告诉你做什么。他说,我熟悉上海每一家星巴克,你说出来,我就可以想像你在什么样的地方,摆着什么样的表情。我便老实告诉他,在肇嘉浜路上。他又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吃饭?一直喝咖啡当心胃不舒服。

又闲闲地说了许多话,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也就不急着挂电话。那边没了声音,我道是断了线,喂了几声,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过头去,齐彻正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愣着看他。他笑着紧紧拥抱我:“你单说个肇嘉浜路,叫我找了半天。”我快乐地叫着,使劲打他。

那一刻,我的心是雀跃的。是真实的盛大的快乐。

他接了我回旅店,笑说,看来我推了工作来上海的确是明智的选择。又认真地说,奚禾,我很想你。

我相信了他。女人是天性浪漫的生物,哪怕男人是笃定地朝着她弱点而去。我还是相信了他。

轻声对他说着父亲的事,他一直不说话,认真听我说完,最后利落地替我下了决定。“打电话给他,约个时间,一起吃个饭。”齐彻替我选了新衣服,说,北方的小孩子过年都要添新衣服的。我笑,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他很严肃地说,我要将你当作孩子一样,宠坏你。心里便满足。

四天后,正是年29,与父亲一家约了在酒店吃饭。我们订了房间,先到了,我点了根烟,齐彻却说,见父亲还是不要抽烟了吧。我说,有点紧张。“紧张什么,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他笑着哄我:“别担心,有我在呢。”

小男孩——我还不惯叫他弟弟——刚进门便扑过来,拉住我的手,脆生生地喊:姐姐。我一下愣住。父亲伤势已痊愈,微笑道:那天我把他训了一顿,小孩子嘛,其实很喜欢你的,常常看着你的照片嚷嚷着要见你。父亲的妻子也陪着笑说:“真的,他心里对你可亲了。”

那一顿饭有着分明的客气,亦有不易察觉的尴尬。但齐彻在桌下握住我的手,非常得体地为我应对着父亲一家。我渐渐不那么紧张,也说笑起来。因着弟弟的那一声“姐姐”,我原宥了父亲。

这么多年的生疏已经根深蒂固了,我只得接受。而那些不甘与怨恨,那些疑问,我已经不想再知道个究竟。我早就知道一切不可能像没发生过一样。我早就知道这种表面上的和美是多么脆弱。我早就知道,一切其实也没有必要回到过去。我高兴自己原宥了他。因那也是放下了自己的执着。执着是苦,若执着而得不到,更是大苦。我眼眶湿润,却是因为欢喜。

齐彻陪着我又在上海留了几天,带着弟弟四处玩。他原是那样依赖我,攥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我们回去的时候,在机场,弟弟自己怯怯地说了那天为什么一见我就那样不友好。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姐姐,其实我想你,一直都想见你。可是那天,我特别害怕你会把爸爸抢走。姐姐,我想好了,爸爸还给你。姐姐,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我想起自己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想过要看他,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个与我同样流着父亲血液的小男孩,心里一阵愧疚酸楚,抱起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柔声哄他。父亲走过来紧紧拥抱我,我不忍看他红着的眼圈,笑着道别。齐彻在身后与父亲握手,不知说了什么,又与弟弟说再见。

这些都不必再与母亲说,她与父亲是已经画上句号的故事,而我与弟弟,跟他们无关。在飞机上,我偎着齐彻的肩昏沉地打盹。上海于我,从此有了新的意义。